■ 施善繼
2013.5.25 「美國夢」與談筆記之三
《現代主義底再開發》刊登在1965.12.31的《劇場》季刊第4期。另一篇《期待一個豐收的季節》,發表在1967.11《草原雜誌》創刊號上,作為這兩個刊物的訂戶讀者,居然視而不見,讓它們擦身而過,怪自己的知識貧乏還是外部環境「美國夢」的憧憬塑造竟加以忽略,內外交攻負面的效果都奏效了,誰是真正的受益者原來如此。又要等到七○年代唐文標出現,我對文藝的認知才有了轉圜,這樣一耗又推遲十年。
陳映真那時候就在文章裡寫「台灣的現代主義,不但是西方現代主義的末流,而且是這末流的第二次元的亞流。」「台灣的現代主義文藝,像所有西方的文化在一切後進地區,一切殖民地那樣式一般,只看見它那末期的、腐敗的、歪扭了的亞流化的惡影響。」
1966年我在馬祖北竿服役,在戰地前線與長沙籍砲兵上尉詩人彩羽相遇,在碉堡裡,談詩談得昏天黑地,國際冷戰與國共內戰的交叉火網彷彿與我倆的呼吸與我倆跳動的脈搏無關,馬祖的春霧濕濕潮潮,卻把我倆裹得迷茫盎然,歷史的重負顯得輕飄飄,我倆嚐盡了虛無的至美。
1969年底,我自費出版了第一本詩集,收輯了我1964至1969寫的43首詩,這些詩沒有什麼好談的,要談什麼呢?一個青年的「為賦新詞強說愁」,某青年在1960年代做的一切詩的夢囈的最佳例證。
我壓根不知曉早在1968年底,陳映真因為「後街」的因素,遠行去坐牢了。可不可以說他是為大家去坐牢,或者說很大部份他為大家去坐牢。而老K自「美國夢」裡的第7艦隊駛入台灣海峽後,對島上的白色肅清,正淒厲的進行……
2013.9.17《頹敗線的顫動》
一直要等到看過小粟康平導演的《泥河》,才頓然對魯迅的散文詩《頹敗線的顫動》加增了領悟的精微。
影片漸漸進入尾聲,暫時停靠於河巷岸旁的駁船,舷邊上來訪的陸地鄰童,為了尾隨一隻著火的河蟹,沿著窄窄的船舷爬行,火乃危險之物,若不幸燃引難逆的災情,窗子從斜斜的遠景溶入近景,男童靠近艙窗框緣,他從不大的視角瞥見了童稚的驚惶,閱眾的眼睛同時從屏幕上獲取偷窺,鏡頭跳開,著火的河蟹掉進河中,窗內男子左後肩的刺青與女子躺側的右臉……這一刻,魯迅《頹敗線的顫動》的文字平面,立了起來成為鮮活影像的真實。
魯迅的文章讀後沒有不令人驚心動魄的。雖然他曾經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上說,《野草》中的作品「大半是廢弛的地域邊沿的慘白小花」。
海峽此岸的島上,在特定歷史的照拂下,寫詩的人與被寫出來的詩,套用現今漂浮在街巷鄰里間一句吃豆腐相的語詞,大致上「自我感覺良好」。至於吃進嘴裡吞嚥下肚的豆腐,到底用原生種大豆或用轉基因大豆製作,孰優孰劣,不也正等待著寫詩的人與被寫出來的詩,進行勢所必至,理所必然的辯難。
《頹敗線的顫動》,魯迅如此起首,「我夢見自己在作夢」,文末他如此結束「我夢魘了,自己卻知道是因為將手擱在胸脯上了的緣故;我夢中還用盡平生之力,要將這十分沈重的手移開。」
掩卷,讀者是否可以幫著夢魘的魯迅,將擱在胸脯上他十分沈重的手移開。
2013.9.9母親
母親年輕的時節,曾經憶及伊底青春姻緣。
男婚女嫁表面上看去好似平靜無波,1930年代的鹿港,除了海風吹拂,戀愛的自由經諒沒有幾個人聽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雖不能保證件件美好,舊式的勃谿,有些時候源於婆媳的爭吵還多過夫妻的反目。
做媒的來提親,走了。外祖母在她面前依然力持鎮定,她也紋絲不動女大當嫁何需猶疑纖毫,身為大女兒端成榜樣,嫁出娘家自立一家,管苦管甜萬萬不曾料到管盡夫婿大半輩子的低階公務員。
外祖母給她輕描淡繪了夫家,是位在古鎮洛津里埔頭街上的一爿裝備有碾米機具的商舖,他排行老二,每日坐守店口,經年耐心市井交易,估計殷實應可信賴,聘禮既已由外祖母與媒言商定,母親謹唯聽命孝從。
每日坐守店口,經年耐心市井交易,模樣何相?若可光天之下,既使不能完整對照,一定距離稍縱即逝由遠而近的面貌,由近而遠消失的側影,此一忐忑的懸念,一夕掛上新娘母親待嫁的豆蔻心田。
外祖母終於僱了一輛腳踏三輪車,邀母親坐上,那一日晴天公作美,央請三輪車夫輕踏,遲遲緩緩踩過埔頭街從頭到尾一趟,迴轉從尾到頭重來一趟。
母親的真命天子?那一日她和外祖母坐在三輪車上,望見的埔頭街商舖店口的男子,根本是店裡僱傭的伙計。她準備待嫁的郎君,輪休放假,不知去那裡兜風了。
外祖母逝世時,母親拉著我的小手回楊厝公館奔喪,剛底院落外的圍牆入口,母親瞬即哭嚎了起來,雙膝跪地拉著我的小手,用兩枚膝蓋走完院子入廳,舅舅才把她扶了起來。
2013.9.10靈魂死
敢情商借舊俄作家果戈理的長篇小說《死魂靈》,尚且將之完全翻轉過來,權暫置於此處用為題名。
我的芳鄰形似一尊神鬼的合體,晝伏夜出。寥寥兩次在垃圾車過門時,與伊交錯上下樓梯,擦身而已。伊不會是活佛,估計伊沒有那樣的信仰,有那樣的信仰務要穿上那樣的服裝表明身份。伊與我擦身時刻,著圓領T恤夏威夷花樣的短式熱褲,目不斜視,外露的皮膚蒼白滋潤,透沁著黑夜幽幽的涼陰。垃圾不落地,伊原來免煩勞此類凡事,有一對母女租賃伊的一間房不知伊是否二房東,丟垃圾從製造開始,係一件小事同時是一件大事。母女過完春節,拎著好幾大包包,便沒看見再回過頭來。平時倒不曾聽見什麼誦經聲,也沒有什麼作法的儀式,為伊自己招平安添福加祿。
唯一一次在一棟馬路邊大廈的走廊上,伊正替一門店家,包辦起造裝扮一台紙糊的神案,在現代化了的市街打醮,伊若通了神鬼,道士大概免用執照免用發票。
管理宗教信仰的都是什麼部,管了也是白管,管理實際是沒有管理,自由亦即放任,什麼部的管理人深怕道士偷偷念一些他們完全聽不懂的咒符,不增吉祥非所求,那得無端招致災厄,還應該別管別管阿彌陀佛。
《死魂靈》的主角乞乞科夫,僅僅存活在十九世紀前葉的俄羅斯?放心,他已幻成地球上各類人種的變形,何處須要,鬼神一通他的魂靈立刻駕到,絕不誤點,死魂靈永遠不死,死魂靈只擔心撞上靈魂死。
2013.7.22雞蛋花
今夏的雞蛋花也跟著放了一個長長的暑假,連著幾年都天天怒放,這一季養分耗盡,不動聲色,好在葉子保持堅挺黛綠臨窗,等明春再給它補些肥料。這一盆雞蛋花,女婿送來的。
小外孫樂樂滿兩周歲又兩個月,五月隨爸爸媽媽從內湖搬回台中,島內各類應運而生的公共運輸交通工具,便捷的把地理的距離縮短,然而人際之間的心理距離怕難於等比級數的縮短吧,據云人各有志。
臨下台中的前幾日,把樂樂擺到我處,他媽媽在內湖打理遷移的家當,「搬家」這種活動,應數人類最為龐雜、瑣碎,又不得不頂住耐煩,又解釋不清的某種徒然。
樂樂最愛上街觀賞挖土機,他念茲在茲樂此不疲,抱著他挨近挖土機操作席,頭幾回問他想不想上司機座,怕怕的他說不要,一方面也是對龐然大物陌生的畏懼,司機叔叔去吃午飯午休了,司機叔叔今天請假不上班了,後來軟硬兼施才把它塞上座,也不過如此而已與世界一點小小的碰觸。
他嘴裡嚷著要溜滑梯,到了場他又起興玩別的,觀看別人溜彷彿更為有趣,他不像表哥桐桐總是奮不顧身,溜了又溜溜了又溜,滿頭大汗最終衣褲全濕。
我家的雞蛋花只開黃花。
台中美術館入口前側,劃植了一小方塊雞蛋花樹區,黃色的花、紅色的花開滿枝頭,落英繽紛灑在碎石上。館內正展出戰地攝影鼻祖羅伯特‧卡帕的作品,可惜時近五點,館方準備打烊,抬頭對著美術館前額上方的畫像揮手,卡帕!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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