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十年牢獄
口述整理/李娜 (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校 訂/呂正惠 (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押房中的心情
在景美看守所的押房裡,有一名中醫與我同房,他在報上看到大陸試爆原子彈成功,一次和病人聊天就談起,結果被密告了。審判時他向法官抗議,說自己是在報紙上讀到這個消息的,法官說:報紙是給你看得,不是讓你講的。他以「為匪宣傳」判刑七年。
另 外牢中有三名老先生,其中兩個年輕時參加「三民主義青年團」,第一屆立委、國代選舉時和國民黨同台競選,在黨政機關中當過中級幹部。後來他們的後臺老闆一 死,隨即被捕,刑求熬不過,都承認參加共產黨,判十二年徒刑。他們整天在牢裡發牢騷。另一位老先生曾經是所謂「敵後工作人員」的組長,他的部下從香港潛入 大陸後被捕,他因此被控參加共產黨、出賣同志,判刑十五年。
面對這樣的難友,我想起第一次坐牢時,在像現在一般大小的押房裡,關了三十多個政治犯,擠得滿滿的。他們和 我都沒判死刑,剛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那時我們都是充滿理想抱負的年輕人,在獄中,我們互談身世,天南地北的談論、爭辯,由此激蕩出的思想火花,讓苦 難的獄中生活充滿了想像力,以及對未來的希望。在那個恐怖的年代裡,處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沒有萬丈豪情根本度不過那樣地獄般的生活。而今,同房的人都是 被冤枉的,只能聽他們發牢騷,我一個人必須孤獨地面對黑暗的將來,要如何度過這十五年?
日本有一首很有名的俳句「元日や冥途の旅の一里塚」(元旦是到冥府之旅的里程碑)。在1977年「新年」這 個「到冥府之旅的里程碑」日子裡,我不斷地思考。1960年我走出「小牢」(監獄)到「大牢」(社會),十六年的大牢生活,雖然也不自由(情治人員、員警 不斷找麻煩),但總比「小牢」的日子好得多。現在人到中年,重新過「小牢」生活,更為漫長的十五年,能夠挨得過嗎?還好,妻子每次會客時帶來親自做的許多 小菜,送來許多衣服、藥品,看到這些東西,我覺得為了妻子,孩子,無論如何我都得振作,活下去。
地獄般的刑求後,我體悟的是,只要精神不崩潰,肉體上的痛苦是可以忍受的。我想起張伯哲面對死亡時的從容, 想起他所說的,「朝聞道夕死可也」。我也有我的理想。我們為兩個女兒取名「志民」、「志平」——志在為人民、志在為民主;志在為和平、志在為平等。這是我 們夫妻的共同理想。參加二二八事件抗爭,是我自己選擇拿槍。七十年代臺灣民主運動剛萌芽,我雖然知道坐過牢的人參加這類活動相當危險,但我認為應當為臺灣 的民主盡力;同時也不願意臺灣繼續做美國的附庸,希望中國統一,希望中國富強,希望中國人擁有自尊,不再被人歧視;並且希望在這基礎上實現人人平等的社會 主義,永遠不要再出現人欺負人、人歧視人的不正常現象。總而言之,這都是我自己選擇的路,這條路就是要提著腦袋走的,坐牢和犧牲都不能埋怨。假如人生再來 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同樣的路。亂世的人本來就不如太平時代的狗,我不過是生錯了時代,並沒有走錯了路。
這就是我在押房中一再想到的,每次想到這些,我就心平氣和,不再感到前途是一片黑暗。
第一次坐牢時,我還沒有結婚,父母健在,家境尚好,並沒有「後顧之憂」。這次不一樣了。我結了婚,大女兒讀 小學時,為了照顧孩子,妻子辭去了公司會計的工作。現在我再度被捕,判刑十五年,我不知道她以後怎樣養活自己和孩子們?會客時,她一直要我不要擔心,但我 怎麼放得下心?我問家裡的情況,她一直輕描淡寫,不正面回答我的疑問,使我更加擔憂。
被捕前,我每月工資幾萬塊,有公開的,和不公開的,臺灣的民間企業一直有這個習慣。我剛被捕時,老闆還經常 送公開的薪水給我家。後來報紙上把我的案子寫成一篇小說登出來,陳明忠叛亂如何如何,連公司的名字都公開說出來。老闆嚇壞了,拿出一筆錢作為退休金交給我 太太,不敢再按月送錢了。他的好心腸,我到現在一直記得。
這時爸爸已經去世。弟弟因我被捕後到過我家,被警總跟蹤、失去工作;妹妹已經嫁人,她的公公婆婆也害怕被牽連,因此弟、妹都無法常來看我。這些我都了解,一點也不會怪他們。在那種恐怖時期,誰敢同情政治犯?誰不想保護自己?
後來妻子對人說,丈夫的再度入獄,帶給她的傷害和精神的陰影是不能想像的。每每在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經常唱一首叫做《渡過最冷峻的冬天》的歌來安慰自己。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渡過最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
不要為枯樹失望,春花就要開放。
度過最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
不要有一點猜疑,春天是我們的!
再上綠島
判決後四個月,我被送到綠島去。我還沒到,我第一次坐牢時判無期徒刑的難友們,就傳開了:陳明忠要回來了。因為判決那天晚上,蔣經國在電視裡講話,說陳明忠 要從東南亞偷渡武器來暴動,他們都看到了。我去的時候,酒和香煙都準備好了來迎接我。坐飛機去綠島,走進監獄時,許多不認識的人在等著看:陳明忠是哪 個?
1950年我和林書揚差不多同時被捕,他無期,我十年。在綠島時候,他5隊,我6隊,那時我知道有這個人,但沒有什麼來往,因為 不同隊。我出獄十六年,再進去,林書揚還在等我。那時他已經關了二十五、六年。現在綠島比較「進步」的是,可以在放風散步的時候講話了。後來和林書揚最後 一起出獄的李金木,都是一共坐了三十四年七個月的牢,放風的時候我們常在一起。李金木是工人,不會寫文章;林書揚寫文章,比較有名(林書揚去年十月去世, 至今快滿一週年了)。
《夏潮》出刊時,在《中央日報》上做廣告。監獄裡只能看兩種報紙,《中央日報》和《青年戰士報》。頭一次放風,我去 找林書揚,他問我,最近有本雜誌有點奇怪啊,看題目,好像有左的東西,可以聞到左的味道。我說什麼雜誌?他說,《夏潮》。我「啊」了一聲,說,那是我們辦 的。他很高興(後來才知道,《夏潮》的同仁是有意在《中央日報》登廣告的,以便讓綠島的左派政治犯知道)。我們想辦法,讓老兵去台東休假時,偷偷買來一 本。記得裡面有篇《自由主義最後的堡壘——大學雜誌》,署名南方朔,我覺得文章的程度很高,就想是誰啊?那時候不知道南方朔就是王杏慶。《夏潮》籌備時我 有參與,知道其中有王杏慶。王杏慶本來要去美國,因為美國把釣魚台交給日本,他就不去了,所以我有印象,但不知道南方朔原來就是他的筆名。
無法改造的頑固份子
1978 年《中央日報》副刊登了一篇文章,《南海血書》,說是一個臺灣人出海捕漁撈到、翻譯出來的。說是一個越南難民阮天仇,在一個島上餓死前,咬破手指用螺尖沾 著自己的血寫的,寫他怎樣家破人亡,控訴越共統治。後來還編到小學課本裡,拍成電影,是想拿越南來警示臺灣的意思。聽說那時的學生都會背:「今日不做反共 鬥士,明天就做海上難民。」獄方給我看文章,讓我寫感想。我說:假的。第一,我們用毛筆寫字,因為毛筆含水,可以寫。螺尖不含水,寫一劃兩劃可以,寫幾千 字不可能啊。第二,切了動脈,不可能流那麼多血還活著。(《南海血書》作者(當時說是譯者)朱桂於2003年承認「阮天仇」為虛構的人物。後來又證實,這 一件事是當時國民黨政戰部主任王昇策劃的。)
政治學習,要寫感想,我寫臺灣選舉亂七八糟,開票的時候燈會滅。政戰老師罵我。我說,我講的實話,郭雨新廢票八萬票,怎麼可能!
警備總部派了三個上校來跟我談話。辯論了兩三個月,我不耐煩了。我不會騙我自己,假的就是假的,我不能胡說八道。這兩三個人圍攻我,要我承認我錯了。我心臟經過刑求已經不好了,跟他們講到激動時,心跳過快,暈了過去。他們還以為我心臟病發作死掉了。
後 來《鄉土文學論戰》這部書出來,我想瞭解,我申請買書,書是買了,但卻不准我看。錢拿去了,書不給我,憑什麼?我就開始絕食。當時監獄裡對付絕食,就是五 六個人按著,往嘴裡灌。我不給灌。我把幾雙筷子綁在手上,誰要來按我的手就戳誰眼睛。我對他們說,我這麼做,頂多再多判幾年刑,我無所謂了,反正這個年 齡,能不能活著出去都不知道,你們眼睛給我戳下來,一輩子痛苦。他們誰也不敢過來。
刑求後身體越來越壞。很多病症。痔瘡流血,查血壓,高 70,低50。體重平均下來每天減少一台斤。紅血球,普通人500萬以上,我只剩下250萬,血紅素普通人是14以上,而我卻只有7,隨時會休克死亡。因 此監方後來把書交給我看了。但為了《鄉土文學論戰》這本書,我十三天沒有吃飯。本來不該這麼做,但那時心情太壞。
和第一次坐牢不一樣,那時一起坐牢的人有得談,每天論戰。現在牢裡什麼人都有,台獨很多,要寫心得,我隨便寫,不寫他們出的題目,反正我有交作業。
後來看到有關大陸文革的報導,《中央日報》副刊也登大陸的傷痕文學作品,我以為是假的,但又好像是真的。還沒坐牢時就看過陳若曦的《尹縣長》,沒當一回事, 把她當成反共小說。現在大陸傷痕文學的東西出來,讓我非常痛苦。以前我偷聽大陸廣播的時候,不是這樣啊。大陸廣播說:「文革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是意 識革命─包括思想、文化、風俗習慣以及政治、法律、藝術等等意識形態的整體革命,是使人能成為社會主義社會的『人』的革命」。但是傷痕文學裡所看到的卻是 孩子控告父母、夫妻互相控告、朋友間互相指控、告密以至於人們不敢相信自己以外任何人的一個失去了人性的世界…。再說,幹地下反政府運動而被敵人刑求處死 本來就是意料中的事。走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沒人強迫你…。但像文革那樣,被「自己人」扣帽子,甚至被虐待到死,才是死也無法瞑目的事。我急著想瞭解中國 的革命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願為之付出生命的革命,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想到這些,非常痛苦。那時甚至想,是不是死了算了。我不得不為自己犧牲一輩子所追 求的道路尋求一個合理的解釋,否則我覺得自己是白活了。這個困惑也成為後來我思考與寫作《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本書的動力。
有六 年,我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因為說我會煽動。我會在大家的不滿快到高潮的時候,喊一聲,不要吃飯了!把行動推上去。獄方就研判說,我這個人用閩南話講就是 「叫水水也會結凍」,很有影響力的意思,所以給我一個人一個房間,我也無所謂。沒人講話,我常常一個人躺著,躺了六年,脖子後面躺出了個硬塊。按監獄規定 不可以抽香煙,我也抽。我那時,據他們講,就是拒不接受感訓,一般老看守都隨便我。監獄房間門上有兩個玻璃窗,讓看守觀隨時監視的。我拿肥皂擦在上面,玻 璃就不透明了。這當然違反規定,但他們不管我了。他們覺得一個為了一本書能絕食十三天的人,誰都管不了他。
母親過世
我第二次坐牢中間,母親兩次中風,第一次中風,弟弟把她接到臺北治療。第二次中風,她不想活下去了,不吃飯,妹妹的小女兒就跟他她說:外婆,你不是要等大舅回來嗎?她聽了,就開始吃飯。
她在等我。但等不到,就過世了。媽媽死時,我非常痛苦。按規定,我可以戴手銬回去奔喪的。但獄方不讓我回。那時我從綠島去臺北醫院,要坐那種小飛機,能坐8個人的。如果我要回去,不光要出自己的飛機票,還要出整架飛機的錢,我怎麼付得起。我無法回家奔喪。
媽媽是慈母,不是賢母。她很糊塗,土改後留下的土地,都被人家騙走。騙她的人抓到了,土地還是沒有要回來。有人借錢不還,媽媽去找他,發現他家生活很苦,結果債不要了,還又拿錢給他。
媽媽也不知道這個大兒子到底在做什麼,但她相信兒子。二二八時,她聽聞台中亂了,打仗了,又沒有我的消息,自己一個人從岡山走路到台中去找我。我結婚後,生活稍微安定了,想接她來臺北,她不肯,後來還是騙她說我車禍,才來了。住了幾天就走了,說:這裡和坐牢一樣。
在獄裡聽到媽媽過世,又不能回去,心裡的痛苦……過了一個多月,還是緩和不過來。書也看不下去,才開始看金庸的小說。
記得金庸在某一本小說的後記說,要掌握大權力,才能實現政治理想。要掌握權力,一,意願要很強;二,要忍,忍耐;三,要殘忍,朋友如果變成敵人,也要對他殘忍。我想前兩條我可以,第三條做不到。
當時施明德也在坐牢,有次托人給我傳紙條,說我們坐牢的人,一定要弄出新聞,不然就會被忘掉。我沒有回信,因為他是搞政治的,我是搞革命的,我們兩人不是同一條路的。
對我來說,革命是犧牲,自我犧牲,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在花蓮醫院
1985年,我身體狀況惡化。我太太把保外就醫的申請寫了將近三十封,都不准。監獄長說:第一,你病得不夠,如果癌症的話,可以。第二,你成績不好,如果你成績一級,可以,二級也還好,可以研究,可你坐了十幾年的牢,還是四級阿!
後來把我送去臺北的三軍總醫院做檢查。一個飛機八人坐,我一個,其他七個憲兵看著我。醫院一棟樓的11層,整個清場,空下來,就住我一個。別人看了還以為什 麼級別的將軍,才有這個排場。後來,四、五個月後,因為國防部要交錢給醫院,負擔太大,就把我送到花蓮的軍醫院。在花蓮兩年多,住的病房有鐵欄杆。有天我 聽到後面有女孩子的聲音,爬上去看,有個女人,問我,哎,你看我漂亮不漂亮?嚇了我一跳。後來才知是精神科。這裡還用來關押刑事犯、流氓。我去了以後,把 流氓集中到最後一個房間,把我放最前面。
有次流氓放風出去時,路過我監牢,問我做了什麼,坐了幾年。我說,合起來二十年了,他們嚇一跳。監獄裡排資論輩:強姦犯最低,殺人放火高一點。問到我什麼罪?政治犯,叛亂。他們說:啊,這個最大,這個是換國旗的,很尊重我,見面就給我香煙。
在花蓮,包括看守,都很佩服我太太。那兩年,每個禮拜,她一定帶孩子來見面。原來在綠島,交通太遠,又是車又是船,費用也很大,只能每半年寒暑假帶孩子去 一次。現在在花蓮,近了些。她差不多每個禮拜都帶孩子來。那些看守說:沒見過這樣的……你們夫妻感情一定很好!去年在馬英九家吃飯時,他太太問我太太,你 都怎麼去的?我太太說,坐夜車去,這樣省下旅館費。
她一個人把孩子養大。,小孩子教育得很好。
保外就醫
我的保外就醫申請一直不被接受,後來,日本的「臺灣民主思考會」也發動了向蔣經國請願、呼籲的活動。最後是靠馬英九幫忙。王曉波和馬英九因保釣認識,有來 往。就拿了我的資料去找馬英九。那時馬是蔣經國的秘書,很受信任。去年我們去馬英九家吃飯,馬的太太說,在紐約留學時就看到過「營救陳明忠」的廣告。
所 以,1987年3月8日太太來接見,還一點消息都沒有,3月9日就讓我保外就醫了。那天讓我上專機,我還不清楚怎麼回事。還以為是送醫院,但怎麼不戴手 銬?很奇怪。後來才知道,給我保外就醫了。通知我太太辦手續,恰好家裡電話改了一個字,開始還聯繫不上。後來聯繫上了,找兩個證人,就帶我回家了。在此之 前,有個美國回來的教授陳文成被刑求致死的案件,輿論反應很激烈。所以送到家裡,叫鄰長來,喀嚓照片一拍,證明押送歸來。這照片我還留著,你看,剛從獄裡 出來,褲上沒有皮帶的。(皮帶,可以當武器,可以自殺。所以在獄裡是不許繫的。)
那天,我小女兒聽說爸爸要回來,趕緊去告訴姐姐。大女兒在台大讀牙醫。小女兒騎車去找姐姐,太興奮,結果在台大校園裡摔倒了。
當天晚上,《新新聞》雜誌的人來訪問我。我剛回來,什麼都不清楚,也不曉得他是誰,就什麼都不講。後來才知《新新聞》是南方朔辦的。
第二天報紙登出來:陳明忠保外就醫。
於是夏潮的朋友紛紛來找我。女兒說:原來爸爸有這麼多朋友。而且很多是報上電視上常看到的。爸爸沒回來時,不知道爸爸有朋友。
我還在牢裡時,太太不讓人家來,怕連累人;人家也不敢來,或者不願意來。家裡沒有人來,也沒有錢,很寂寞。黃春明曾經給我太太送來一筆錢。不少朋友要給錢, 太太都不要。她說,欠太多人情,我出來還不起;家裡就靠她教日語維持。幸好兩個孩子爭氣,成績都不錯,上公立學校,學費很低。否則真不知道怎麼生活。
過幾天,夏潮的人一起吃飯,算慶祝我回來,記得楊祖珺還唱「坐牢算什麼」那首歌。那時,我連自己怎麼出來的都不知道,別的事也搞不清楚。脫離了社會十一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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