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台胞故事集】編按:1949年國共內戰讓海峽兩岸斷絕往來,當時有一群台灣人留在了大陸,時至今日,他們被人們稱為「老台胞」。生活在大陸的老台胞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他們與台灣有著濃濃的血緣親緣關係,這種情感的刻骨銘心,就是二代三代台胞也難以望其項背。本報將陸續刊登這些老台胞的故事,讓我們一同追尋老一代台灣人的個人素養、道德水準、高風亮節和敬業精神,從不同側面折射出老一代台灣人的祖國情懷。
文圖/閻 崑(文史工作者)
8月16日,著名山水畫大家黃正襄逝世,享年95歲。自此,本已不多的在京老一輩台灣人又少了一個,聞訊,除了唏噓,還是唏噓!
黃老曾對我說,他的人生就像五味瓶,打開來,酸甜苦辣鹹都有。我曾有幸促膝聽他老人家講了三個多小時,見識了他的五味人生——
北京皇城根出生的台灣人
黃老家世顯赫:祖父黃玉柱是台灣舉人,曾任廣西思安知州,前輩畫家;父親黃彥威(又名黃宗鼎)是台灣舉人、叔叔黃彥鴻是台灣進士、翰林,兩兄弟都擅畫,還雙雙是「公車上書」的簽名人物。黃老說:「我叔叔京城為官,我父親要考舉人,所以就都搬到北京來了。我父親跟我媽結婚就在北京,我是北京出生的,那時候我們住在西城石板房頭條1號,在靈境胡同,就是西皇城根東邊,後來才回台灣。」
顛沛曲折的求學經歷
後來黃正襄隨父母回台灣老家淡水,上了初高中。高中畢業,本想考日本東京帝國大學,但他們不要台灣籍的人,所以報不了名。於是就跑到北京落了戶,有了北京戶口就是中國人,也就有了報名資格。但畢竟考大學是一件大事,黃正襄跟父親商量後,決定不去日本,要考北京大學。「但是考北大要學歷,我的台灣學歷不行。於是,我就上了四存中學。上了幾天,因學費高,家裡沒有多少錢。聽說師大附中不要學費,我又去考,考上了,於是,就在師大附中上了三年。」
北大紅樓門外的修車人
高中畢業,黃正襄準備考北大,但沒錢,就坐船回台灣跑到叔叔家要了80塊。7月才考完,等著放榜。他沒地方住,吃飯也沒著落,身上的錢不敢動,因為要是花了,上學就不夠了。
這期間生存成了問題,睡覺可以到前門火車站候車大廳對付,雖然每晚都要和員警周旋;但肚子問題不好解決。黃正襄就到北大門口轉悠,就是現在的沙灘紅樓。他看見校門口有個修自行車的老頭兒擺攤兒,男生女生都讓他修車,就過去幫著打氣,搭個下手。一來二去跟老頭兒混熟了,修車老頭兒姓葛,見這後生主動幫他,挺感動。大概幹了七八天,老頭兒知道他的情況,沒飯轍,就讓他一塊吃飯,還收留他一起住。
在攤兒上,黃正襄結識了幾個在校生,出於同情,他們給了他一個北大胸牌,帶他進校園食堂吃飯,那時北大食堂管理員認胸牌不認人,混進去就沒人管。他們還幫著讓他住進男生宿舍。這樣一來,吃住都解決了。
帶他進校園的一個女生說,校園車棚裡有畢業生扔下不要的好多自行車,問他能否幫她修修攢一輛,能騎就行。黃正襄滿口答應,因為在台灣他就騎車,自己也會修。葛老爺子給了他幾件舊工具,他沒費什麼事就為那個女生攢了一輛,還挺好騎。接著又為幫助他解決吃住的同學攢了幾輛,大家都挺高興。當然也沒忘了給自己攢一輛最好騎的車。
就這樣住在校園裡等了一個多月,放榜了,黃正襄如願考上北大中文系,成了正式學生,食宿問題迎刃而解。「那時的校長是胡適,吳晗也教過我們。」黃老說,「我的功課非常好,因為窮,沒錢出去玩兒,除了念書就是念書,成天跟書本較勁,什麼書都看,歷史時事中國外國,很多書都是我啃著窩頭看完的。說起來,直到畢業,我過得還是很舒服的。」
肅反開始「一進宮」
1948年6月畢業,黃正襄參加高等文官考試,考上了,北平也和平解放了,國民黨一跑,文官也沒地方當去了,於是找了份工作,在王四營小學教書。他學問很好,一個北大畢業生教小學,當然教得也不錯,一段時間下來,各方面還挺順利。但是,肅反開始,他就被抓了,罪名是說不清來歷。先被懷疑是國民黨特務,排除之後,又問他在台灣還有什麼人,一塊來的都有誰,主要想通過他查找特務。關了9個月,釋放了,說他沒什麼罪行,但要繼續反省。
進監獄讓他丟了工作,小學把他除名了。經親友介紹他進了新大眾出版社,做美編。後來又帶職到北京藝專進修,取得了文憑。
反右中「二進宮」
1958年,黃正襄又進去了,這次不是因為歷史,而是因為一幅畫。北京市委想畫一幅大畫,掛在禮堂的牆上,要求按照毛主席詩詞的意思,不但要有主席像,還得有山有水有太陽有松樹。文化局找到出版社,出版社就讓黃正襄去。「我當時還挺高興。」黃老說,「畫什麼呢?市委有個人幫助挑,最後選中了毛主席詩詞《憶秦娥•婁山關》,用那句『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的意思。畫完成之後我就回出版社了。但沒多久,被舉報了,說我污蔑毛主席。理由是主席是永遠不落的紅太陽,你畫落日,顯然是誣衊;而且畫的太陽還被雲彩擋住半拉,題的是『殘陽如血』,殘陽就是要落下去的太陽,那不是公然污蔑毛主席嗎?於是我又被捕了。」
抓進去以後就讓他交代,他說是市委的人讓這樣畫的,他們讓他供出那人是誰,他推說記不清,這樣就把那人給擋過去了。沒想到這麼一擋,讓他和那個人成了好朋友,那人感謝他,等他被放出來就幫他聯繫到三十二中當了老師,教美術,工資80塊人民幣,這在當時相當不錯了,就這樣幹了十多年,黃正襄感覺很愜意。
南口多了個農場畫家
好景不長,因為一些荒唐的原因,黃正襄又被人抓了小辮子。他跑去求那個市委的朋友替他找到區長,說了一堆好話,最後區裡決定不抓他,而是下放南口農場。那時候一說南口勞動,人家都知道這個人肯定有問題,那裡也的確聚集了不少接受改造的人才,稱得上藏龍臥虎。
黃正襄畫畫有家學淵源,雖然父親最初並不願讓他學畫,但畢竟家中習文弄墨衣缽相傳耳濡目染,已經深入其血脈,再加上自小就表現出來的天賦,讓他無法放棄追求。在台灣時,他就拜著名畫家林中明為師。到了北京,經齊白石引薦,在國畫大師胡佩衡門下專攻山水。在北京美專學習時又師從張安治、左輝學習素描水彩技法,再加上多年從事美術教學,更使他畫技精進了。
南口農場書記是個喜歡畫兒的人。他知道黃正襄能畫,就讓他把南口農場六個分廠畫一張鳥瞰圖。黃正襄用了六個月畫完了。書記看了非常高興,讓人拿到榮寶齋裝裱,讓木匠用最好的木料按照黃正襄的設計做了個大畫框,將《南口農場鳥瞰圖》掛在了農場禮堂的牆上。從此,他有了專門的畫室,成了農場專職畫家。後來他又跟著這位書記從南口到了永樂店農場,一幹就是15年。
文革中進了秦城監獄
文革中,黃正襄被人檢舉,再次進了監獄。先被抓進炮局,審問時,讓他交代所有的社會關係。當然得如實交代,結果把葉群也寫上了。因為在福建上學時,黃正襄的嫂子教過葉群,他也在那兒念書,跟葉群算是同學。材料遞上去,把審訊員嚇一跳,葉群是林彪夫人啊,那還得了。他哪敢跑到中南海向葉群核實啊!於是就報告上級,說此人交代的問題事關高級領導,結果把黃正襄送秦城監獄了。「沒想到我蹲監獄都升級了。」黃老說,「從草籃子到炮局,再到第一監獄、秦城,沒想到三次被抓,北京的監獄我都蹲遍了!」
當然又是查無實據,兩年零四個月後,他被放了出來。但沒有公民身份,暫時還管制,每禮拜必須到派出所報告一次。「終於能回家了,雖然每個禮拜都要去派出所,但因為所長也喜歡畫,所以我也沒寫什麼彙報,淨給他們畫畫了。直到1979年3月17日,北京市委正式為我平反,永樂店農場專門召開『黃正襄同志平反大會』,我終於又成了『同志』,這兩個字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了。」
平反後的人生坦途
平反時黃正襄已57歲了,退休前他當過永樂店農場規劃辦主任,做過通縣政協委員,回三十二中教了幾天書,又在首都博物館待了3年,還成了北京市文史館館員,總之一個字,「順」。 記得那天,黃正襄與各界被平反的名流被有關部門邀請登上天安門城樓觀光,他難掩澎湃心情,即興賦詩一首:「十年陽九幾多愁,豈料今朝登此樓。笑語蒼生全不解,蛇神牛鬼盡白頭。」
最讓黃正襄得意的還是終於可以縱情揮毫作畫了。在最倒楣的時候,他也沒放棄對繪畫藝術的追求,而這種追求,又給了他巨大的生存鬥志。艱難困苦,玉汝其成,正是經過艱困歲月的錘煉,使他能更準確地把握繪畫的精髓,最終能前承明代仇英、清代二袁(袁江、袁耀)古法,並融會現代水彩技法加以創新,形成獨特風格。他著書立說,先後出版了《黃正襄山水畫技法》、《黃正襄畫集》、《黃正襄畫選》、《黃正襄詩畫》、《黃正襄專輯》等著作。
黃正襄的畫作被人民大會堂、各美術館、博物館、國家機關收藏,還多次被作為國禮送給過外國元首。他曾與北京一些知名書畫家一起創辦齊白石藝術函授院,培育新人;擔任過中國書畫研究會顧問、中國三峽畫院第一副院長、全國僑聯文學藝術家學會副會長、中國老教授協會文藝委員、中國詩詞協會會員等職,也曾倡議成立海峽兩岸書畫家聯誼會並出任副會長,為兩岸書畫界交流做貢獻。1994年,應台灣海峽基金會邀請,他作為團長帶了一個北京書畫名家代表團在台北辦畫展,雖算不得衣錦還鄉,但也相當榮耀。開幕式那天名流冠蓋雲集,郝柏村也來了,民意代表趙永清剪綵,還收了兩塊匾額,一塊是「弘揚國粹」,另一塊是「萬壽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