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期】陳弘:親歷審判日本戰犯的台灣人

【老台胞故事集】編按:1949年國共內戰讓海峽兩岸斷絕往來,當時有一群台灣人留在了大陸,時至今日,他們被人們稱為「老台胞」。生活在大陸的老台胞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他們與台灣有著濃濃的血緣親緣關係,這種情感的刻骨銘心,就是二代三代台胞也難以望其項背。本報將陸續刊登這些老台胞的故事,讓我們一同追尋老一代台灣人的個人素養、道德水準、高風亮節和敬業精神,從不同側面折射出老一代台灣人的祖國情懷。

文圖/閻 崑(文史工作者)

陳弘先生接受採訪。

陳弘先生接受採訪。

陳弘,現年94歲,台灣台北人,早年就讀於基隆中學,參加過反對日本人的學生運動。台灣光復後作為公派生進入上海復旦大學經濟系就讀,在校期間參加進步學生運動,走上革命道路。1949年兩岸分治後,留在大陸長期從事日語翻譯工作,曾任《人民日報》駐日高級記者,也曾參與《毛澤東選集》、《鄧小平文選》等重要文獻的翻譯。陳弘還是電影《雲水謠》的男主人公原型之一。這樣一位傳奇人物自然故事多多,但今天只說他60多年前,以日語翻譯身份參與對日本侵華戰犯的審判,因為陳老很看重這件事。

四年前的夏天,大陸政府陸續公佈45名日本戰犯的供詞,以回擊日本右翼分子妄圖否定侵華歷史的行徑,在世界範圍內產生了巨大影響。陳弘的感受則更強烈,因為這些戰犯的供詞,大都經他手翻譯過。

八位台灣人參與審判

工作人員在特別軍事法庭前合影,左四為陳弘,左一為台胞馮志堅。

工作人員在特別軍事法庭前合影,左四為陳弘,左一為台胞馮志堅。

據陳老回憶,1953年,遵照周恩來的指示,最高檢成立了「東北工作團」,處理日本戰犯問題。當時從大陸各地的公檢法、外交等系統抽調300多人到北京,接受為期三個月的培訓,1954年的2月,受訓結束,隨即被派往撫順。工作團僅翻譯就有100多人,其中有台灣人7名:紀朝欽、蔡明熹、陳妙齡(女)、馮志堅(女,翁澤生烈士的妹妹,到過延安的老幹部)、謝水秀、陳峰龍和陳弘。在團領導中也有一位台灣人,名叫沈扶,是延安老幹部,當時,沈扶任台盟旅大市負責人,特意被調來負責這100多人的翻譯工作。陳弘說:「我參與了整個審判,包括瀋陽和太原兩地。審判工作結束,還參與了總結。作為一名台灣人,我從頭至尾參與還是比較全面的。」

戰犯從何而來?

1945年7月,蘇聯紅軍進軍東北,一舉擊垮了日本關東軍,抓獲大批俘虜並直接押回蘇聯。當時,蘇聯勞動力嚴重缺乏,就拿這些戰俘當重勞力使用,讓他們幹重活;天氣寒冷加之物資匱乏,根本吃不飽飯,所以這些戰俘凍死累死餓死很多。1950年,蘇聯把日本戰犯移交給大陸政府。陳弘清楚地記得日本戰犯的人數:「遼寧撫順戰犯管理所1062名,來源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從蘇聯引渡回來的共計982人,其中有偽滿漢奸71人;另一部分是在國內被我方抓獲的數十人。此外,在山西太原戰犯管理所關押的有140名,這些人原來隸屬『第十總隊』,是日本投降後閻錫山為對抗解放軍而勾結日本侵略軍組建的。」

瀋陽軍事法庭現場一。

瀋陽軍事法庭現場一。

日本戰犯曾經很囂張

對日本戰犯最初的囂張陳弘印象深刻:「在蘇聯被關押勞教了整整5年,當他們剛上火車時,還以為是要去海參崴等待遣返回國,都很高興。但後來發現火車開到了綏芬河,心就徹底涼了。他們開始反抗,以為回到中國大陸必死無疑。那些漢奸尤其緊張,思想更加抵觸。一些少壯派校官還故意鬧事,有的說:『我們根本不是敗在中國人的手裡,你們沒有權利關押審判我們!』還有的說:『我們是來幫助滿洲國建設的,不是侵略!』至於將官就比較奸猾,他們假裝體諒、和聲細氣地勸你:『不要關我們太長時間了,如果再關下去,你們會很被動。』這一切都說明他們從骨子裡根本不認罪。有的戰犯,在監號裡每天早上還面向東方遙拜天皇。」

瀋陽軍事法庭現場二。

瀋陽軍事法庭現場二。

認罪教育破解困局

日本戰犯到中國大陸後,我方的政策是不跑一個,不死一個,適當勞動,維持生命,進行教育。但教育從何入手呢?

團領導決定在監獄裡開展認罪教育。首先請工作團李甫山主任作形勢報告。上午三小時,下午兩個半小時。報告由陳弘來翻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近千人的面前作翻譯。」陳弘說,「台下那些坐在小馬扎上的人,不但有日本高官,還有偽滿洲國的文官『精英』,他們都低著頭老老實實聽報告,而我則站在台上逐字逐句翻譯給他們聽,我感到真的是時代不同了,我這個在殖民地長大,捱過日本人欺負、受過日本人歧視的台灣人,今天終於揚眉吐氣了。剛開始我還有點緊張,到後來就放開了,心裡感到由衷的自豪。」

作報告的目的是讓他們瞭解現在的形勢,告訴他們日本所推行的侵略政策,不但給中國人民帶來了巨大災難,也給日本人民帶來了苦難。自己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戰敗後,他們在日本的家親眷屬也遭遇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慘境況。

1956年6月10日陳弘(右)在太原法庭上。

1956年6月10日陳弘(右)在太原法庭上。

陳弘說:「上午聽報告,戰犯們都低著頭,顯得心情沉重,靜靜的一點聲音都沒有。午餐時,他們中許多人連飯都吃不下,伙房報告剩飯很多。下午的報告,具體介紹了當前日本國內的真實現狀:美軍的轟炸給日本造成了遍地的廢墟;因為戰爭,日本人的生活十分困苦,大批復員軍人失業,境遇窘迫;不少婦女為了生存,為了賺一點點錢,不得不去做應召女郎,備受淩辱,還有的遭到美軍的強暴。聽到這些,戰犯們雖然仍舊低著頭,但卻顯出非常難過的樣子。或許,他們想到了自己的妻兒老小,在為他們擔憂。」

報告特別強調,只有真正低頭認罪,承認參與殺害了3500萬中國人、給中國人民帶來深重災難的侵略戰爭罪行,才能得到從寬處理,才有出路和前途。

揭發檢舉攻破戰犯心防

認罪教育後,又發起了戰犯之間的揭發檢舉運動,讓他們互相揭發檢舉,有助於釐清所犯罪行的命令者和執行者。

於是,在押日本士兵開始組織起來批鬥師團長,開展面對面的鬥爭。陳弘說:「這一招很厲害,以下克上,由下級軍官和士兵造上級軍官的反,這在『皇軍』史上是第一次,他們心裡頭很不舒服,心理防線也因此崩潰。這對高官戰犯的打擊尤其大。」

工作團還培養了一個帶頭認罪的典型:古海忠之。這個人是日本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被俘前官至偽滿洲國總務廳次長。偽滿洲國「總理」是張景惠,其實他只聽總務廳長官武部六藏的話,這個人才是真正的偽滿「總理」。可是,武部六藏患有腦血栓,長期在醫院治療。因此,次長古海忠之大權在握,主持日常工作。古海忠之官職夠高,又是所謂的日本「精英」,因此他的認罪起到了很好的帶動作用,戰犯們紛紛開始認罪。

審判經得起歷史考驗

蘇聯把這些人交給中國大陸時,只有一張登記表,登記了姓名、出生年月和簡單的履歷。我方手中關於戰犯的什麼材料都沒有,又不能單憑口供去定罪。於是就開始組織人員到他們軍隊曾經活動過的地方去調查,外調回來再逐一核實,同時確定並找來證人,為審判做準備。

臨近審判時,更加慎重,包括起訴書怎麼寫,怎樣措辭,都考慮得很周全,幾乎是字斟句酌。到最後,連彭真、周恩來都親自對起訴書進行修改,還請法律專家共同研究,力求站得住腳。陳弘還記得彭真說過的話:「一旦起訴,只要一個證據出現問題,人們就會懷疑其他證據也有問題;一個被告證據出現問題,就會被懷疑別的被告是不是也有問題。所以證據不足準備不充分的寧願不起訴,再去調查取證,直至確鑿無誤。」所以,先要有審訊筆錄和本人交待,還要有經過核實無誤的證人證詞,結合檔案材料,還有同案犯的揭發材料,只有這五個方面都齊備了,才予以起訴,這一套相當完整。陳弘說:「連那些戰犯在接受審判後都不得不承認,審判完全合乎國際標準。」

審判開始,大陸政府在瀋陽設了兩個法庭:一個專門審判軍人,另一個則用以審判偽滿政府的那些日本文官。在太原也開設了兩個。陳弘先到太原參加對那裡的審判,然後趕回瀋陽參加對武部六藏等戰犯的審判。

日本戰犯在審判法庭上

陳弘在審判法庭上擔任翻譯組長,還擔任首席檢察官的翻譯,所以對戰犯在法庭上的表現記憶猶新:「有戰犯在法庭上說:『在中國所犯下的罪行,自己有幾條命都無法償還,但是中國人竟然把我這個殺人魔鬼變成了一個普通的人。我良心發現,沒有臉要求從寬處理!』 一位證人在證人席上,把衣服脫下,露出背上又深又長的刀傷,被告一看,馬上跪下來謝罪。古海忠之在法庭上陳述的最後一句是:『我要求處我以極刑!』由於幾乎每一個被告都是跪下流著眼淚謝罪,審判庭被告席下面的地毯都被淚水泅濕了。」

日本戰犯在法庭上掩面哭泣表示認罪。

日本戰犯在法庭上掩面哭泣表示認罪。

對於這些戰犯,大陸的政策是一個不殺,審判少數,釋放多數,所以有一千多人以不予起訴的名義被釋放回國。陳弘說:「不予起訴的文書是由我當場念的。每個人的名字我事先都一個個地翻譯,日本人的名字不好念,我都查好了,標注明白。釋放工作前後共分三批,我都參加了。」

人生中光榮的一筆

審判結束,陳弘又被留下來搞總結。因為很多日本戰犯回去以後寫來感謝信,他們的家屬也寫信來,需要有人翻譯。陳弘說:「這些信寫得都很感人,證明我們對戰犯的改造是成功的。我翻譯完交給領導,再編成簡報上報中央。」

作為一個台灣人,能夠有機會參加這樣一項歷史性的使命,陳弘深感榮幸。他說:「我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能昂首挺胸,用日本人教我的語言去審判日本戰犯。在這個重大歷史事件中,我們台灣同胞沒有缺席,這也是我人生中光榮的一筆!」

筆者採訪時與陳弘(左)合影。

筆者採訪時與陳弘(左)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