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期】遲發的一封信:丹東行感懷

文/葉蔚南

父親大人膝下:

孩兒參加夏潮聯合會的參訪團,於2017年11月17日抵丹東市。

台灣文學家葉榮鐘之子葉蔚南。

台灣文學家葉榮鐘之子葉蔚南。

1967年1月18日您寫下了〈祖國河山的一角——東北安東縣的印象〉,收於《半壁書齋隨筆——小屋大車集》的這篇文章一直在我心裏縈繞不去,午夜夢迴時,偶爾還是會想起它。五十年後,孩兒終於來到了當年您說的祖國河山的一角——安東縣。

八十四年前,您和楊肇嘉,葉清耀前輩到朝鮮考察地方自治,雖然朝鮮是1910年才被日本併吞,遠比台灣乙未割台整整慢了十五年,但是日本殖民帝國對於朝鮮的統治還是比較寬裕的。從您的日記中可以知道,日本對於朝鮮的統治,是讓朝鮮人當主官,副官才由日本人擔任,這也是您會和楊,葉兩位前輩去考察的緣由。您於1964年10月寫下的一篇〈強項的韓國新聞人〉(收於《半壁書齋隨筆——半路出家集》),文中您回憶在朝鮮考察時拜會了《東亞日報》的宋社長,辭行時,宋社長命人為您們找汽車代步,您們正在謙辭之際,他含笑說:「這若是我們自已的國家,你們還應該受國賓的待遇呢!真的,我們從前對中國人都稱『大人』啊!」。對於這無意中說出的半開玩笑的一句話,您的感受是「如見其肺肝然」,而自嘆不如地慚愧。您對他能夠以有「自已的國家」為榮的矜持,不勝健羨之至。因為台灣自甲午之役被清廷如敝履一樣丟給日本做殖民地後,被國家所遺棄的人民,哪裡來「自己的國家」?您說這句話時常盤旋在您腦海裡反芻玩味。

就如同您在安東縣印象一文中所言,「像我這樣在日本據台以後出生的人,對於祖國祗有漠然的觀念,因為它是手摸不到、腳踏不著的存在,沒有切實的感覺。所以我們的內心深處常有一種期待,期待有朝一日能夠觸到祖國的實體。」當您們於1933年9月來到新義州這中朝邊境城市,同行的葉清耀博士病倒了,以致在新義州羈留了兩星期,也幻滅了您們原來的計劃,經由滿洲,北平,上海再返台。然而,在您心中那股希望觸摸祖國的期昐,終於讓您鼓起勇氣獨自跨過鴨綠江的鐵橋,踏上了祖國河山的一角——安東縣。

鴨綠江斷橋

鴨綠江斷橋

孩兒向您報告,當我站在那鐵橋前,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靜。雖然,今天它已經成為一條斷橋(1950年3月,朝鮮戰爭爆發後,美軍B-29轟炸機於11月中將它炸斷了)。但是建於1909年的這條橋,還是當年您走過的。我一直在揣想著您當時的心情,因為那一刻圓了您對於「長山」的想像,心中澎湃之情肯定是無法抑制的。但是當您踏上安東的那一刻,市街殷盛,只是沒有像台灣的亭仔腳(騎樓),日本人和白俄經營的商店滲雜期間,但終究還是不如故鄉鹿港繁榮。自年幼以來從祖先那裏得到的「長山」甚麼都好的印象,此時不免若有所失,一直在問自己這是祖國嗎?其實您是清楚的,以當時的條件,日本,朝鮮,甚至台灣都不是這小小的偽滿洲國制下的安東縣可以比擬的。也因為如此,您才會被一位拉著二胡的跛腳走唱者吸引,不自覺地隨著他走遍了大半個安東。您對於自己莫名的行徑勉強以「血的共嗚」來自我解嘲,您的有感而發,是讓我午夜夢迥的原因。透過您對跛腳走唱者不卑不亢的描寫,讓我們理解到您和他,還有那一江之隔的朝鮮人民,都是日本帝國主義殖民下的被壓迫者。

您對於被壓迫的底層人民的關懷,遠遠超越了「血的共嗚」!

〈霪雨兼旬小園花草狼藉不堪〉四首之一

〈霪雨兼旬小園花草狼藉不堪〉四首之一

二次大戰結束後,美軍登陸了朝鮮半島,扶植了李承晚政權,蘇聯由東北進而扶殖了金日成政權,而以北緯38度線為界,使朝鮮半島成了兩個分裂的政權。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美軍第七艦隊介入東亞,使偏安於台灣一隅的蔣介石政權,展開了白色恐怖的統治,捕殺所有的左翼人士。這一年您寫下了〈霪雨兼旬小園花草狼藉不堪〉的四首組詩,其中兩首是:「飄紅墮紫遍東籬,焦悴庭花慘不支。剩得劫餘三兩朵,墻根遙托可憐姿。」、「索居苦雨悶生時,卻為殘紅賦小詩。便即化泥香不減,流風餘韻繫人思。」弔念了這些犧牲的烈士。這還得拜呂正惠先生的解詩(見〈歷盡滄桑一文人〉收入《葉榮鐘選集․文學卷》),孩兒才能稍解您長年讀報紙時的忿忿,以及長期被監視的苦悶。

當初您是由橋的那一頭來到安東,今天我是站在丹東的這一頭眺望著新義州。八十四年前的新義州是比安東來的繁榮的,可是向您報告,今天的丹東已不亞於任何二線城市,他們將您當初走過的街道商舖全部複製於一個商場中。整個市區高樓大廈林立,也是全中國最大的邊貿城市。同時要向您報告,您於1974年寫給林莊生的兩封信,對於大陸的崛起,您是充滿著信心,您認為依美國記者Alsop的《總結中國之行》所言,大陸的農業生產能力,不出1980年即可趕上日本單位面積生產量。工業生產能力十年後即可獲得國際競爭能力。今天回頭看這兩封信,才能體會您的高瞻遠矚。今天祖國已是僅次於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民生產毛額(GDP)老早超越日本了。

冷戰局勢造成了朝鮮南北之分裂,更造成了海峽兩岸的分割,在那段白色恐怖的日子裡,就像您於1972年4月7日寫的那首〈柳絮〉的七言絕句:「又見漫天柳絮飛,年年飄泊素心違。身輕無力謀歸宿,一任東風恣意吹。」那麼的無奈!

葉榮鐘七言絕句〈柳絮〉。

葉榮鐘七言絕句〈柳絮〉。

1974年您和媽媽赴美探望貫兄與芸姐兩家,也是您第一次脫離了特務的監視,讓您可以放開胸懷將您的想法說出來。雖然今天已經無法知道您在渥太華莊生兄家,那三個晚上您和莊生兄談了些什麼?但是,在您回到美國芸姐家後給莊生兄的第一封信,我們可以理解在那三個晚上您們曾有很嚴肅的對談,關於台灣的未來,整個世界局勢,您對於莊生兄仍抱有台灣人民自決的一絲希望給予完全的否決,您認為台灣只有唯一的一條路就是與大陸八億人共命運。這也是讓我更深一層的去認知您為什麼會用祖國河山的一角來寫安東之行。孩兒對於您的始終如一,不忘初心的堅持,謹記在心,也將它視為鞭策自己的座右銘!

11月27日在清華大學圖書館舉辦了「葉榮鐘的台灣史/傳書寫——蔡惠如、林幼春、蔣渭水」座談會,與會來賓眾多無法一一詳述,但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您在史(《日據下台灣政治社會運動史》)和傳(《台灣人物群像》)中書寫的差異性得以被認知與彰顯,使世人更能了解您的用心良苦。〈台灣民族運動的鋪路人——蔡惠如〉、〈台灣民族詩人——林幼春」、〈革命家蔣渭水〉這些被您稱為「祖國派」的先輩們,他們的事蹟得以被再次肯定,相信您在天之靈應倍感欣慰。

最後向您報告,莊生兄給您的信皆已公開(我們已全數捐給清華大學圖書館),也都全部數位化。而您給莊生兄的信,莊生兄生前將他交給了廖振富教授(現今台灣文學館長),我們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將您和莊生兄的書信結集出版,讓對台灣近代史感興趣的人們有更多參考運用的機會。謹此希望人們能藉這本書信集的參照,體察您那一代人的祖國情懷,以及你們是如何為後代子孫苦思台灣的出路、展望台灣的未來的。

      不肖

蔚南 叩上

2017.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