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麗玲(台北市私立東山高中國文科專任教師兼導師)
子路自行束脩拜入孔門之前是個佩帶公雞羽毛、公豬飾品的「蠻子」,個性率直剛勇、信守承諾。他瞧不起斯文的孔子,屢次冒犯,而孔子卻以循循善誘的方式引導子路,最終他收服了子路讓子路終身服膺,堪稱是最能體現孔子教化能力的典範。
《孔子家語》一書曾記載子路初見孔子時兩人過招的情節。
老人家問:「你喜歡甚麼?」
子路說:「我喜歡耍劍。」(子路顯然有當運動明星的特質)
老人家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啦!我想說的是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如果能好好讀書學習,還有誰比得上你。」(老人家自問自答還答非所問,擺明了是在釣魚)
「讀書學習有甚麼好處?」子路上鈎了。
接著孔子就巴拉巴拉的講了一大串,意思是說做國君的身邊如果沒有忠直勸諫的大臣,就會走偏;士君子如果沒有善於開導的朋友,就容易偏聽偏信;駕馭烈馬的人不會輕易丟掉手中的鞭子;操持一把良弓,不能隨便更換輔正的檠。木材經繩墨校正可以變直,接受教導認真多問,沒有什麼學不成的。違背仁德專行惡事的人,隨時要接受國法的制裁。……結論是:君子不可以不讀書學習!
子路果然是資優生,在老人家這一長串的疲勞轟炸後,卻能思路清晰的回應:「南山有一種竹子,不必加工便是直的,把它削尖拿來使用,鋒利得可以貫通犀牛的皮革。如此看來看,天生有才的人哪需要讀書學習?」
可是子路面對的是孔子,這般高材老人家豈能輕言放過,他說:「如果在箭尾安上羽毛,箭頭磨得銳利,箭不是能射得更深更遠嗎?」
子路聽後,心服口服地拜了又拜說:「弟子恭敬地領受您的教誨。」
第一次唸到這個故事時不免對孔子便給的口才深深折服,但是念頭一轉卻發現:子路之所以聽得懂老人家這番話是因為,他跟孔子是同一類的人!
如果孔子面對的是像莊子這樣的學生,想收莊子學費恐怕就白費力氣了。
以下我們試著融合《孔子家語》和《莊子》寫一篇該死的文言文看看兩人會如何雞同鴨講。
莊子見孔子,子曰:「汝何好?」
莊子曰:「吾好夢。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改寫自莊子齊物論)
孔子曰:「吾非此之問也,徒謂以子之所能,而加之以學問,豈可及乎?」
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典出莊子養生主)
孔子曰:「子知子之所知邪?」
莊子曰:「吾惡乎知之?」
孔子曰:「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莊子曰:「吾惡乎知之?」
孔子曰:「然則物有知邪?」
莊子曰:「吾惡乎知之?」
孔子曰:「然則物無知邪?」
莊子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改寫自莊子齊物論)
如果看不懂,沒關係,翻譯如下:
老人家問:「你喜歡甚麼?」
莊子說:「我喜歡做白日夢。有一天,我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我感到非常快樂,悠然自得,根本不曉得有莊周。忽然夢醒了,卻發現自己實實在在就是莊周。不知是莊周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莊周?」(孔門中大概只有晝寢的宰我與莊子的氣質勉強相似吧?)
老人家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啦!我想說的是像你這麼聰明的孩子如果能好好讀書學習,還有誰比得上你。」(老人家自問自答還答非所問,擺明了是在釣魚)
莊子說:「我們的生命有限,而知識無窮。用有限的生命追逐無窮的知識,這是疲困的事。如此卻自以為有知識的人,不過荒廢生命而已。」(莊子哪會上鈎啊?)
老人家問:「那你知道你所知道的嗎?」(老人家好急,開始語無倫次)
莊子說:「我哪知道?」
老人家又問:「那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嗎?」
莊子說:「我哪知道?」
老人家再問:「那麼萬物都是有知的嗎?」
莊子說:「我哪知道?」
老人家又再一次問:「那麼萬物都是無知的嗎?」(孔子差不多快哭了)
莊子說:「我哪知道?話雖如此,我還是試著解說一番。你怎麼知道我所說的知道不是不知道呢?你又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不知道其實是知道呢?」
莊子不是子路,怎麼可能鋪「南山之竹」的梗讓孔子有發揮的餘地,我所能想到的是,老人家被逼急了,忽然憶起曾以南山之竹收服子路,於是自言自語說:「南山有一種竹子,不必加工便是直的,把它削尖拿來使用,鋒利得可以貫通犀牛的皮革。話雖如此,如果在箭尾安上羽毛,箭頭磨得銳利,箭不是能射得更深更遠嗎?」
那麼莊子將如何接招?
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吾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雖然,無用之用,是為大用!」(改寫自莊子逍遙遊)
依莊子的脾性,他寧可當個無用的樗櫟之才,逍遙自適,也不願選擇成為有用的南山之竹,夭折於斧斤之下,所以無用反成大用,這樣的人生觀與栖栖遑遑,知其不可而為的孔子絕無交集,兩造就算爭論再久也爭不出個所以然。
近日文言文與白話文的爭論日趨激烈,看到主張廢除文言文一方的諸多想法,實在令人無法樂觀而不免有墨子歧路亡羊之悲。可是當我這麼想的同時,恐怕對方也正以同樣的想法看待我,於是只能陷入「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然於然,不然於不然」的無窮究詰中。那麼就不要再爭論吧。我決定回到自己的崗位,做好自己原本該做且一直在做的事,不譴是非,不逐形影之奔競,就以不變應萬象之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