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期】文白之爭

念了司馬遷的史記,習慣了史記的氣勢磅礡、情感激切的敘事風格後,誰能忍受白話史記那種平板無奇的翻譯文字。(司馬遷像)

念了司馬遷的史記,習慣了史記的氣勢磅礡、情感激切的敘事風格後,誰能忍受白話史記那種平板無奇的翻譯文字。(司馬遷像)

文/詹麗玲(台北市私立東山高中國文科專任教師兼導師)

我是個國文老師,教書這些年來,除了導師的業務,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帶學生跟著一群死人骨頭廝混。無可諱言,課本裡的作者幾乎都已作古,所以遇到現代作家時總有可愛的學生忍不住要問:「老師,他(她)死了沒?」偏偏剛好就有那麼少數幾人在學生殷勤的關切中相繼謝世,成了貨真價實的古人,翻開國文課本又多了幾個新鬼,難怪十幾歲的孩子要覺得,國文課本裡的東西既封建又老舊!這或許就是許多國文老師的困境吧?但我終究與這群死人骨頭廝混了半生,下半輩子也沒有甩開他們的念頭,飲水思源,今天的我身心得以安住,實則拜他們所賜,道義上我該替他們說說話!

不論喜歡與否都無法否認,這些死人骨頭,他們不僅有血有淚,而且都曾走在時代尖端,他們或者領導文學與政治革新運動、或者開創新的文體與史書體裁、或者提倡新的思潮,或者組織武裝部隊反抗異族、或者允文允武,上馬能戰、下馬能治,坐在書桌前還能寫詩……。依他們所處的年代來看,他們無疑曾是最叛逆、最特立獨行、最具創造力、最引領風騷、最敢於挑戰傳統甚且是最具群眾魅力的先行者。換句話說,他們都曾是他們所處時代的男神或女神!

心靈障蔽的孩子說:歌頌唐宋八大家是在造神。

他不知道,蘇東坡早說過:「高處不勝寒。」了解一個偉大而孤獨的心靈本就不是理所當然。

他不知道,八大家中的韓愈若活在今天,可能就是與他並肩力抗文化強權的夥伴,不同的是韓愈多讀了先秦兩漢的古籍,在面對當時講究駢四儷六、獨重形式而缺乏情感的主流文體駢文時,他高舉復古的大纛,以師法先秦兩漢文章的口號提倡古文運動,名為復古,實則創新;指控文言文銷磨讀書意志的孩子如果真能稍微花點心思了解韓愈,知道他為了反對迷信是如何觸怒當權與輿情而九死不悔,他也許會引韓愈為心靈導師(?),為自己改革課綱的使命注入源頭活水。

改革課綱的孩子或許並不知道,自許「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的王安石曾以何等的救世熱忱施行變法革新,把明明是利國福民的施政方針硬生生地變成拆解北宋政權的無情器械。

同樣是領導革命的巨人,韓愈和王安石的身影可以是孩子們的借鏡。

牛頓說:「站在巨人的肩膀,讓我看得更高更遠。」

課本裡這些作家的原創力來自他們所承襲的傳統,當他們熟習傳統,站在傳統的巨人肩膀上廓清一切迷障後,新的典範於焉出現。於是你看到司馬遷如何以刑餘的孱弱軀體,在左傳與國策等史書的基礎上,另闢蹊徑,開創劃時代的紀傳體,成為後世史書遵循的範式,史記而下,舉凡正史無不蹈襲他的足跡;於是你看到陶淵明是如何頑強的不顧妻兒的責難,守著田園、守著永遠填不飽的肚皮、守著自己想留住的那份真性情,以最質樸澄澈的文字,力抗當時崇尚華靡的文風,寫下足以霑溉盛唐的田園詩篇,成為隱逸詩人之宗;於是你看到白居易因為聽膩了當時的流行歌曲,進而提倡新樂府運動,強調文學的社會功能,創作「當時的老嫗都能解」的新樂府,長恨歌、琵琶行的膾炙人口,得力於白氏作品的明白如話、淺俗易懂;於是你看到蘇東坡在一片倚紅偎翠的綺羅薌澤中狂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為北宋詞壇指出一條新的路徑,為辛棄疾、為陸游鋪陳使宋詞生命得以展延的豪放詞風;於是你看到袁宏道面對食古不化、力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並宰制整個明代文壇的前後七子,提出「獨抒性靈」,他承繼湯顯祖「重情」的進步文學觀,開創晚明小品文的獨特風貌,進而啟迪晚明奇男子張岱的「兩夢」(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的書寫;於是你看到顧炎武如何從對抗清軍的戰場蟄伏,轉而投身學術,試圖以經世濟民的實學力挽衰頹的時代,著作遍及經史子集四部之餘,還能轉身以小利投資博取大錢,一生以反清復明為職志,展現知識分子頂天立地的偉岸氣概;於是你看到風起雲湧的五四運動,胡適、羅家倫等人提倡白話文運動,以明白如話的散文與白話詩取代顯然已不符時代需求的文言文和舊詩,有識之士投入白話文學的創作,魯迅棄醫從文便是企圖以文藝醫治生民,喚醒在帝國主義鐵蹄蹂躪下逐漸丟失的國魂,這樣的理念為賴和所承繼,所以賴和有「台灣的魯迅」之稱……。於是我們終於明白,文言文其實是白話文的巨人肩膀,今天台灣在白話文學的發展能有如此豐碩的成果,實源於這群作家厚實的文化基礎,而這基礎其中有一塊是中國舊文學,這是抹不掉的。

當你念懂蘇東坡的赤壁賦後,還會想看他的翻譯嗎?(蘇東坡像)

當你念懂蘇東坡的赤壁賦後,還會想看他的翻譯嗎?(蘇東坡像)

有人主張以翻譯取代文言文。

我曾問學生,當你念懂蘇東坡的赤壁賦後,還會想看它的翻譯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更何況「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究竟有甚麼好翻譯的?我不解的是,念得懂原典究竟是甚麼罪大惡極的事,竟必去之而後快?

翻譯只能是工具,念了司馬遷的史記,習慣了史記氣勢磅礡、情感激切的敘事風格後,誰能忍受白話史記那種平板無奇的翻譯文字?聊齋誌異的生動之處即在蒲松齡能出入雅俗的整練古文,抽掉蒲松齡的文字,聊齋只是一篇篇平凡的鬼故事。

那麼對於當前的文白之爭我究竟持甚麼態度?

東漢時期的今古文之爭明著爭的是學術,暗中爭的其實是話語權,誰掌控了話語權,誰就掌握了權力。何況還有五經博士的學官利益可圖,當然要爭得你死我活。事實上任何一種思想與立場的鬥爭都是話語權的爭奪,背後牽扯的可能是盤根錯節的利益。臺灣文學研究發展這幾十年已漸成顯學,當年投入台灣文學研究的學者於此時刻出來爭奪話語權是很可以理解的。做為一個擁護文言文被視為守舊勢力的既得利益者,我實在沒甚麼立場阻止別人發聲。

不過我雖然擁護文言文,但我並不反對課綱的改革,只是我反對亂改。教材鬆綁後,不管是哪一家出版社的編寫委員,他們為了符合台灣精神與在地連結以及諸多課程指標,可謂挖空心思、絞盡腦汁,不斷的在選文上修正,以期既能兼顧中台文化又能照顧學生需求。八月二十一日課審會以極其神祕的方式發布了新的十篇文言選文後,各界譁然。從學術的角度看,多認識在地作家很不錯,能認識寫文言文的日本人也沒什麼不好,但是請給學生最好的!

高中文言文從四十篇刪減為三十篇,文言文篇數越來越少已是無法阻擋的趨勢,如果真要刪減成十篇,有甚麼理由不選最上乘的古文?我無法接受明知道蔣渭水〈送王君入監獄序〉文采不彰,卻因為它批判台人媚日者與日本總督跋扈的醜態,主題嚴肅,充滿強烈的反殖民意識,而佔據十篇中的一篇。論者以為這篇文字明顯模仿韓愈〈送李愿歸盤谷序〉,新的十篇選文中並沒有韓愈文章,如果韓愈的文章不夠好,蔣渭水何必學他的文風?刪掉韓愈再來介紹仿韓愈的文章,我實在不知其中奧妙何在?那麼蔣渭水這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難道就放著不讓學生認識?非也。就把蔣渭水交給台灣史來處理吧。許多學生都透過歷史或國文老師的補充念過他那篇形式獨特的臨床講義,這篇文章是以一個醫生對媚日台灣人開出的診斷書,文字辛辣有味!我好奇的是,審課綱的孩子何以能接受蔣渭水的反殖民意識,卻無法接受慰安婦是被迫的。

現行高中國文課程除了必修外還有選修課程,如果真的覺得必得認識在地作家所寫的文言文,又擔心文采不彰,那麼就放入選修吧;或者時移世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台灣文學當道,文言文逐漸沒落,就把文言文放入選修,而台灣文學就成為必修吧;又或者有一天醒來突然發現我們都得改說英文或日文,國文課變成英文或日文,中文系變成外語學院的一環,我真的也能接受。我在乎的是,請給孩子們真正的巨人肩膀吧,只有站得越高才能看得越遠,只有基礎穩固孩子們才能行之久遠,那麼孩子們的創造力才能源源不絕,汩汩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