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陳明忠先生1987年第二次出獄以後,開始透過日文(輔以中文資料)大量閱讀中國革命史的書籍,想要解決在獄中讓他困惑不已的問題。他第二次被捕是1976年,不久文革結束。在獄中,經由台灣的報導,他逐漸知道了一些文革時代的事情,受到很大的震撼。他無法了解,他一輩子所獻身的革命為什麼會變成那個樣子。因此,出獄以後,他迫不及待的閱讀書籍,想要尋求答案。
陳先生作了很多讀書筆記,當他覺得自己認識逐漸清晰以後,他又根據這些筆記,以問題為導向,整理出一些文章,先後都發表在一些左派朋友所辦的民間刊物《左翼》上。這些稿子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常有人跟他討論。後來,他在陳福裕的幫助下,把這些稿子加以充實,加以潤飾,再經過我的最後整理,就成為現在這本書。
在台灣知識界,認識陳先生的人大概還不算少。一般都認為他是一個勇於行動、信仰堅定、人格卓絕的人,即使政治理念和他不同,也都尊敬他。但大概很少知道,他其實還是一個智力超群、永遠具有旺盛的求知慾的人。因此,我首先想就此稍微談一下。
1942年,陳先生12歲時從高雄岡山鎮五甲尾(現在的嘉興村)考上高雄中學。當時的高雄中學是南部最好的高中,絕大部分的名額保留給日本人,本省人只有最優秀的學生才能考得上,他所就讀的那一所學校,他是第一個考上的。他在高雄中學第一次看到跳箱時,還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跳上去就坐了下來,體育老師認為,這樣的土包子怎麼能考上高雄中學。在高雄中學四年,他的學業成績從來不落後於人,只有加上體育、武道和軍訓(各科滿分200分,學科每科才100分)以後,日本學生才能贏過他。
按日本學制,中學要讀五年,由於戰爭缺員,提前一年畢業,所以16歲時,他就考中台中農林專門學校(中興大學前身)農業化學系。他先去服兵役,不久,日本投降,國民黨來接收,他到農林學校報到。教務長看到他的年齡,完全不能相信,要他從預備班讀起。他找到校長,校長是留日的,一聽就懂,他就成了最年輕的大學生。
1947年二二八事變,陳先生參加謝雪紅的二七部隊。1950年白色恐怖時被捕,判刑十年,1960年出獄。出獄後,他被介紹到一個製藥廠當藥品檢驗員。在一次全省的藥品品管檢驗競賽中,他獲得第一名,開始得到重視。他有化學知識,懂日文,可以查字典看英文。他能夠把外國藥品加以層層解析,據此製造出效果更好的藥品,最後他被提升為製藥廠的廠長。
他跟我說,在1970年代,他已看出,像後來所發展的那種打火機和生力麵是可以賺錢的。他跟老闆建議(他後來調到另一家食品工廠),可以生產後來我們稱之為生力麵的這種東西,但老闆完全看不出時代的變化,反而嘲笑他。他覺得打火機資金不需要太多,正想跟他朋友合作發展,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第二次被補了(1976年)。如果不是第二次被捕,他是有機會成為不大不小的「資本家」的。
陳先生說,他最喜歡讀歷史,但因為他已知道自己不是日本人,讀文史沒前途,所以當年沒報考台北帝國大學;之所以讀農林專門學校,因為想在將來畢業後經營自己家的牧場(他出身大地主家庭)。
1987年以後,他開始大量讀中國革命史書籍時,其實正投合他一向的嗜好。我自己也喜歡讀歷史,不論哪一類的歷史都想讀一點,當然,我也讀過一些中國共產黨和蘇聯布爾什維克的史書。我很意外的發現,談起這一方面的歷史,我最佳的談論對象就是陳先生。我相信在我的同輩朋友裡面,大概沒有人可以跟陳先生相比。
我所以要說這些,是要大家知道,陳先生絕對不只是一個行動者,他是一個行動者兼求知者,他也絕對不是一個只會讀讀書,抄抄筆記的人,他有自己的判斷。他最大的缺憾是語言,他的知識語言是日語,他的中文是在獄中逐步學來的,他無法純熟的使用中文,因此他無法把中文應用到更精細、更辨證的程度,然而,這並不證明他的思想就不辨證。
關於陳先生所談的問題,因為牽涉甚廣,我想選擇三個重點,談一談我的看法:一、落後國家如何發展生產力,二、中國是否仍算社會主義國家,三、歐美和日本等先進資本主義國的未來。
一.
二戰以後,美國大力宣傳現代化理論,認為只有按照美國模式,即政治上實行美式民主、經濟上實行市場經濟,才是落後國家現代化的正途。這種理論在台灣流行了五十年以上(一九六O、七O年代是其黃金期),而且,由於台灣在一九七O、八O年代經濟發展順暢,成為亞洲四小龍的領軍,到現在仍然為台灣大部分知識分子所深信不疑。
後來,從拉丁美洲開始出現依賴理論,認為落後國家如果一直跟著先進國家走,經濟上只會成為先進國家的附庸,只能永遠依附著先進國家,不可能走出一條獨立自主的道路。這種理論也在一九八O年代以後也傳進台灣,但影響力不大,台灣知識分子仍然比較相信現代化理論。
其實這個問題,早在布爾什維克和中國共產黨革命時,兩國的革命領導早就看到了。他們意識到,革命政權的首要生存之道就在於:以最快速度在全國範圍內發展生產力,這樣,才足以在先進資本主義的圍堵之下存活下來。如果沒有足夠的物質力量(包括先進科學知識和武器),絕對不足以圖存。蘇聯能夠打贏希特勒、中國在美國長期的圍堵和孤立政策下始終屹立不搖,主要就在於兩國能夠在極短時間內快速現代化。有了強大的國力作基礎,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先進國才對他們無可奈何。
蘇、中兩國的快速現代化之路,是集中全國人民的意志,以集體的力量,犧牲一切享受,全心全意的發展重工業和國防武器。因為不重視輕工業,民生物資不受重視,所以一般人民的生活長期沒有得到足夠的照顧。因為資金不足,所以不得不實行農業集體化,以便最大量的剝削農業剩餘,以換取重工業所需的資金。這樣,就不得不實施物品管制,讓人民生活在最基本的需求上,所以必須有配給制。在配給制下,幾乎人人平等(當然,不可否認,幹部總會有特權),如果不發生意外,就是人人有飯吃,但是誰也不要想過奢侈生活,這樣,也可以稱之為「社會主義」。蘇聯體制崩潰前,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前,兩國的經濟體制大致就是如此。
陳先生所要論辯的是:一、這種體制有其必要性,但不能稱之為「社會主義」,只能稱之為「朝向社會主義的革命」,只是社會主義的預備階段,絕對不等於「社會主義」。二、史達林和毛澤東的錯誤就在於,他們認為這就是「社會主義」,這樣,一方面限制了生產力的發展,一方面讓人民長期生活在僅足以溫飽的情況下,這並不是正確的道路。三、正確的道路應該像列寧和劉少奇那樣,有時候必須參用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加以調和,讓這種「以集體力量發展生產力」的道路走得更順暢。如果能這樣,蘇聯和中國的發展還可以更快。
從邏輯上來講,我完全讚同陳先生的看法。但問題是,人在歷史之中,誰也很難一眼看出正確的道路。史達林和毛澤東所以犯那種錯誤,所以走了曲折的道路,恐怕很難避免。當然,他們犯的錯誤太大,以致於蘇聯最終崩潰,中國不得不用最大的力氣走攺革開放的道路,他們是難辭其咎的。不過,從陳先生的論證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之路雖然漫長而曲折,最終卻能夠走上坦途,證明中國共產黨比蘇聯共產黨要更為靈活。
現在很多人認為,中國之所以有今天,就在於鄧小平採取攺革開放的路線,這實在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如果沒有一九四九年重新統一中國,沒有一九五、六O年代的土地攺革、全力搞重工業和國防科技,沒有前幾個五年計劃奠定中國經濟發展規模,鄧小平的改革開放也不可能那麼順利推行。新中國六十年的歷史,雖然有毛、劉路線的反覆鬥爭,但有些基礎確是共同認定的。我們不能說,當歷史不是直線發展時,前面的一半就全錯,就像我們不能因為看到歷史是曲線發展的,就認為只有後面一部分才是對的一樣。這樣,就是完全不了解辨證法了。個人的發展尚不免有對有錯,何況是關係幾億人、十幾億人的大歷史。陳先生也是這樣看的,不管他多麼批評毛澤東,他還是認為新中國是一路發展下來的。
先進資本主義國家對蘇聯、中國這類「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批評是:不自由、不民主、人民生活水平低下。按此標準而言,絕大部分第三世界國家都是如此,不論它是依美國模式發展,還是依蘇聯模式發展。應該說,只有先進資本主義國家才能享受「自由、民主、高水平的生活」(其實這也只是就這些國家的中產階級而言,下層階級未必如此)。落後國家,特別是人口眾多的落後國家,是無法「一步登天」,進入資本主義國家俱樂部的。
以中國來講,由於國力低落,生產力差,它或者陷於日本帝國主義的全面侵略之中,或者被親美的蔣介石封建官僚階級所統治,大部分人民的生活連溫飽都成問題。在共產黨的革命政權之下,至少大家都可以活得下去,而且,在集體刻苦奮鬥三十年後,經過一次經濟大轉型,全國經濟日漸好轉,又過了三十年,說得上豐衣足食。這樣的三十年、六十年並沒有白受苦,很難想像中國還有第二條道路可以選擇。
蘇聯也是如此。由於蘇聯政權最終垮台,蘇聯經濟一下子解體,人們變得很難為它辯護。但當三○年代西方經濟大恐慌時,蘇聯卻絲毫不受影響,當納粹侵入蘇聯時,蘇聯曾獨力抵抗希特勒的侵略。英國的工黨領導人、著名的政治理論家拉斯基就曾說,他看不出蘇聯除了集體化的道路之外,還能走哪一條路?
再放大眼光,從世界史的角度來看,當英、法、美、德、日這些資本主義大國,憑藉其超強國力,肆意侵略落後國家,蠻橫地奴隸其人民時,除了蘇聯、中國、以及類似的以全民意志為核心的人民政權(北韓、北越、古巴、阿爾及利亞等),誰還能挫敗這些現代的帝國主義者。正是這些帝國主義以其武力肆意掠奪,他們的人民才有餘裕享受「自由、民主、以及高水平的生活」,他們的快樂正是建立在眾多落後國家的痛苦上。只有從這個角度,我們才能看出「既存社會主義國家」在歷史上的意義,即使它們功過相抵時(如蘇聯)也是如此。二戰以後,如果沒有蘇聯、中國、以及其他人民政權的存在,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恐怕還會對落後地區進行更惡劣的侵略和掠奪。正是因為它們是先進資本主義國家先天上的大敵,先進資本主義國家才會無時無刻不以它們為攻擊對象。如果它們對這些帝國主義者不具潛在的威脅,以帝國主義的強大勢力,又何必理會這些「不自由、不民主、生活水平低下」、不堪一擊的「跳樑小醜」呢?(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