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期】酸檸檬通信 2013.07

被悼念的遺忘 

酸檸檬

親愛的E,

月初在香港待了兩個禮拜,逢六四。今年並不例外,六四悼念與否、如何悼念,又成為爭議了。所謂「本土派」質疑支聯會的「愛國」口號,發起抵制行動,因此引發了關於六四「本土意義」的爭論:批判者將這類抵制聲音歸為狹隘本土主義,並提出「開放的本土」,認為港人應當悼念六四,因為它內蘊了港人的民運精神,這才是真正的香港本土價值,是香港促進大陸民主化、社運與民運的重要結點。

提出香港必須切割六四、以在意義上切割中國連帶的「反悼念」,是在近年才浮上檯面的爭論,它伴隨著香港社會矛盾的劇烈化──當社會矛盾轉嫁為中港矛盾,中港矛盾又催化了以港人公民社會為中心的本土意識。只是,無論抵制與否,幾方論點基本上都未能超出港英殖民晚期,代議制度發展所形成的「民主抗共」格局,它受制於回歸後的泛民vs.建制對立架構,成為「六四悼念」的主調。

再看近期台灣狀況,就相當有趣了。兩岸關係上,繼泛綠學者提出《自由人宣言》,民進黨中生代五月底提出了《台海人權決議文》。兩份文件基本架構相同,強調民進黨應在「以人民為主體、以人權為基礎」下與中國展開對話,並成立人權交流小組,與中國的公民社會展開交流。六四二十四週年當日,馬英九則發表了「抓住機遇、開創人權新局」感言,舉出「兩公約」報告,稱台灣在「人權」指標上的進步,要求大陸應檢討、改善人權狀況,供國際檢驗。

看似對立的國民兩黨,在「要求中共落實普世人權價值」上沒有二議。馬英九提到兩公約,也同樣背書了「公民社會」價值,它的內容,就是以台灣經驗為指標的民主代議制度、形式保證的多元族群平等、以及資源分配協議下,持續運作的民間部門。而泛綠的《宣言》、《決議文》,更將台灣民主選舉拉到「人民主權」的高位,稱大陸政權沒有得到民主選舉的受認,不算完整國家。

這套歪論,將國家認同化約為中產階級民主代議,將民主代議簡化為人民主體,又將人民主體包辦給公民社會,綜合以上,得出一個高度抽象的「人權價值」。它的基礎,在於台灣近三十年來以反共為基礎的民主化敘事,以及把中國大陸當作對立他者的本土意識主體。這是一種被各式「進步」價值所背書的「文明」觀、優越感。

於是,當「六四」作為國際媒體的首要景觀,登上普世價值主導的政治舞台,開啟冷戰形式終結的序幕,宣告了社會主義歷史「終結」,對內在於「冷戰-內戰」的台灣,以及被「殖民地狀態」懸置在雙戰架構外部的港澳而言,六四「只能」被操作成一個政治符號──長期以來,港台都是美國文化冷戰的前緣要塞。於是,如何悼念、記憶六四的爭論中,我們看見了民族情感、國家認同,複雜地混合了「追求/捍衛自由、民主、人權」的文明優越感,而「本土」意識的分離、排外性質,正醞釀其中。

於港於台,無論是高舉「本土意識」,或是「開放的本土」、「實踐的社運價值」等,都難以迴避和右翼政黨,甚至國家宣傳,分享了類似的「進步」價值:代議民主、(兩黨)政黨政治、多元的公民社會連帶、公民抗命、人權聲援。換句話說,在新自由主義的統合版圖中,唯有擱置六四運動的歷史意義,代之以「民主抗共」的政治意義,才能夠在「社會主義歷史終結」前提下,高舉人權、公民社會的普世文明,向一個非文明、集權專政、侵害人權,卻對全球經濟版圖起了威脅性影響的中國大陸,壓以政治談判的道德籌碼,這是美圍堵中國的新冷戰格局。

「悼念六四」的政治,懸置了「六四」運動的歷史,恰恰是它之所以需要「被悼念」的原因。而這個以公民社會為核心的悼念圖像,註定走向排他:它並不與移民、移工所共享。香港作為英國前殖民地,以及歷史上作為兩岸三地和東南亞的「政治避難處」,大批來自大陸、東南亞、非洲、印度、尼泊爾的底層民眾,都是香港居民,他們提供廉價的低階勞動,卻從未真正成為「港人」(人民主體)政治主體。當悼念與否已成為表態政治,事件本身與其相關爭論終將僅止於「道德宣洩」,可預見的未來是,新冷戰結構下的各種政治操演,更可能淪為一種「比誰的價值更普世」的語言競賽──愛德華.斯諾登事件就是一例。

六月三日晚,天欲雨不雨,我坐在尖沙咀海濱廣場,森天的大廈矗在街邊,夜的城市,燈火輝天。超大電子看板閃爍著,遠處數不清的落地櫥窗內,是穿著名牌的塑膠人偶:和面向城市的呆滯巨鴨一樣,它們都沒有臉孔。各式遊客在我身邊走過,清潔工十五分鐘現身一輪又無聲隱沒,不時見到深膚色的家務工牽著孩子跟在雇主夫婦的後頭。我的身後是海,一個為了否認而記憶的彼岸,也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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