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期】大陸報導文學~塘約道路(3):從廢墟中抱團站起

 

王宏甲的報導文學作品《塘約道路》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王宏甲的報導文學作品《塘約道路》由人民出版社出版。

文/王宏甲

現在說塘約村的土地流轉中心,由曹友明掛帥。

具體操作時,有些村民還是有顧慮的。如果一一去動員,則工作量巨大,去動員的幹部也不一定都能講得準確,於是由曹友明執筆,最初是以村支兩委的名義(後來也以土地流轉中心的名義)給全體村民寫信,印刷了發到各家各戶。類似的信,後來多次在塘約村的改革發展進程中出現。

我感覺這種工作方法,帶著曹友明這位鄉村知識分子的做事風格。他說現在家家戶戶都有會識字的人,把信發到戶,與每一戶人好好溝通,這是個節約人力的好辦法。

他還說:「村裡發生了什麽大事,每一戶村民都要知情。他們可以慢慢看,看了想,想了再看,就都明白了。」

我在他們的方法中,感到了村領導集體與村民溝通的意義。在這封信裡,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塘約村的土地確權、流轉,都不是目的,目的是為了調整產業結構,改變鄉村沿襲了幾千年的、傳統的、單純的農業生產方式,推動家鄉的發展。

同時,我還得知,幹部帶頭把土地確權流轉到合作社,也很重要。

具體丈量土地,先用儀器測量,再用土辦法量一次,直到兩種方法測量的結果基本一致。

曹友明介紹說,按老子講「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我們這件事也做得很仔細。我聽著他的說法,心裡想,民以食為天,這真是天下大事。他說合作社起步之初,缺集體經濟,老人協會成員協助做了很多工作,是義務的。

「他們被稱為『老人志願者』。」曹友明說。

塘約村新面貌。

塘約村新面貌。

土地承包制三十多年了,土地上也積下了不少糾紛,原因五花八門。如果是有糾紛的地界,「老人志願者」就會去指定地界做裁判。土地確權歷時十個月,他們始終與相關農戶到地頭指定地界,協助丈量,並在畝數確認後協助村裡與農戶簽約、按手印等。

我漸漸發現,這個老年協會是塘約村當今一個發揮了很大作用的組織,他們的核心成員有十六人。他們不是一般的「發揮餘熱」,他們在少年時天天聽「社會主義好」的廣播長大,說這些「老人志願者」身上活躍著「社會主義的因素」是不過分的。他們期望用自己此生尚存的力氣,使第二代、第三代有更好的家園,這是他們的內在動力。我甚至感到,他們內心有這一代老年人悲壯的情懷!

建國以來,塘約村一切激動人心的變化幾乎都與組織起來有關。塘約村前還有一條河叫洗布河,早先只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溝,下大雨就要淹沒周邊的大片田地。一九七五年大搞農田基本建設時,靠集體的力量開掘成一條小河,最寬處有八米,就在塘約地勢最低的白紙廠寨旁邊。由於這條河還是太小,二〇一四年大洪水來的時候,無法起到泄洪作用。村裡把土地集中起來統一規劃後,為了保障這片土地久遠的安全,他們把河道拓寬到三十米,還修築了兩岸的防洪堤。

他們說:「這是一條生態河。」

我問:「為什麽這麽說?」

他們說:「堤上種樹種花草,河裡有魚有蝦。」

與此同時,靠集體力量,他們還進一步疏通塘耀河道,也修築了兩岸的防洪堤壩。如今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塘耀河,已是一條河面達三十五米寬的家鄉河。

「這次拓寬洗布河,全體村民一起幹,用二十二天就修好了。」左文學說。

《塘約道路》研討會。

《塘約道路》研討會。

大洪水後,安順市政府出材料費,村民出工出力,修建了連接起十個村寨的硬面環村路。這條環村路有十六公里,它的修成,使村民們切實地感到十個分散的村寨是一個整體,同時重新體會到,大家都肯為公益事業出點兒力,村莊就會出現奇跡。

還有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塘約村在土地確權之前,全村的耕地面積是一千五百七十二點五畝,從土改到人民公社,到家庭聯產承包制時期,一直是這個數目。這次經用儀器測量和土法丈量後,確認的全村耕地面積是四千八百六十二畝。

沒錯,多出了三千二百八十九點五畝。

這是純粹的耕地,不包括山林。

二〇一六年四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安徽小崗村主持召開農村改革座談會,在會上強調:不管怎麽改,都不能把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改垮了,不能把耕地改少了,不能把糧食生產能力改弱了,不能把農民利益損害了。

對照一下塘約村的土地確權流轉,塘約人自己都沒有想到,每一戶人的承包地都比從前多出一倍以上,確權後入股到合作社,得到的資產性收入也增加了一倍以上。

「越到後來,希望流轉入股到合作社的積極性越高。」左文學說,「之前,由於大量青壯年外出打工,塘約全村百分之三十的土地撂荒。荒在那兒什麽收入也沒有,流轉入股了就有收入,在外打工的也回來把土地流轉入股了,誰也不想落下。」

曹友明說:「後面流轉的都看到好處了。當他們把承包地之間的田坎界挖掉時,那種高興勁兒跟土改時分到土地也差不多。」

他們說的「田坎」,就是江南農民說的田埂,全體村民的承包地全部流轉入股到村合作社。

把承包地確權流轉到合作社統一經營,這是在三十多年改革的基礎上繼續改革,是中國農民再一次選擇命運、選擇前途、選擇生活、選擇同步小康的發展方向。

大陸各地區的基層幹部到塘約村觀摩學習。

大陸各地區的基層幹部到塘約村觀摩學習。

(六) 重新組織起來

左文學說的「第二步」,就是土地集中後的農村「產業結構調整」。

負責組建合作社各專業隊的村幹部叫丁振桐,三十二歲,他中專畢業後到江蘇打過五年工。

合作社組建各個專業隊,村民們根據自己的能力和願望,選擇參加哪個專業隊。專業隊由大家選隊長,報村支兩委認定。

農業生產團隊有四個組,領導人稱班長。四個班長分別是羅光輝、李從祥、肖紅、張貴方,他們都是外出打工回來的。

四十五歲的羅光輝被選為種地的班長,他重視精耕細作,用拖拉機耕地,別人耕兩遍,他耕三遍。他還把工廠裡的標準化生產運用到農地裡,如此就把個人的優勢傳播到眾人的勞作中。在他的帶領下,一畝地產出辣椒七八千斤,去年一斤辣椒賣一塊二(人民幣,下同),一畝收入就達到萬元了。之後還能種一季小白菜,一畝收入三四千元。

「過去主要是種水稻和玉米,一畝田種下來,除去成本,大小季合起來最好的也不到五百元。」他們說的大小季,大季指水稻,小季指水稻收割後還可以種一季別的作物。

四個生產種植組共八十人,季節性用工(如採摘時)可用到三百多人。「目前,」左文學說,「合作社農業團隊的主力軍還是婦女,人數占到八成。」

一個婦女在水田勞作一天一百元報酬,作旱地一天八十元。一個月有四個休息日,最低月工資兩千四百元。出勤二十六天算一個月。不滿二十六天,按天扣工資;超過,按天付加班工資。按月付薪。

班長羅光輝的年薪五萬元。如果完不成預訂產值,扣年薪;超過了,超產部分百分之三十歸他,百分之七十歸合作社。歸合作社的部分,年終全社分紅,百分之四十給農戶,百分之三十歸合作社,百分之二十提留公積金,百分之十提留村委會用於辦公。所定產值,是能夠保障團隊支付基本工資的費用。

羅光輝因種植業績突出,很快被推舉為合作社的農業社長。這裡,四個組不存在競爭,而是可以互相學習,互傳經驗,資源共享,共同向外開發市場,更好地發揮規模效益。

合作社成立一年多,這個以婦女為主力的農業團隊,把先前所有撂荒的土地都種上了,其中種植了精品水果一千二百五十畝、淺水蓮藕一百五十畝、綠化苗木六百一十二畝,還建成四百畝用農家肥的無公害蔬菜基地。這蔬菜,專供城裡的學校食堂。所有這些,都是以前單打獨鬥不可想象的。

選擇參加建築隊的也有不少婦女。

谷掰寨有個王學英,丈夫七年前因肝炎惡化去世。家裡留下四個子女,最小的不到兩歲,最大的不到十歲。為給丈夫治病,家裡還欠下六萬多元債。家裡只有一畝五分承包地,沒法維持生活。那年她三十五歲,沒有改嫁,把地種上,就去附近建房子的地方做小工掙錢養家。

「你家怎麽只有一畝五分地?」黃海燕問。黃海燕是平壩區委宣傳部副部長。我在塘約村采訪,對當地有些方言聽不懂時她就給我翻譯。

王學英是從外村嫁過來的媳婦,她和孩子都沒有地,這一畝五分地是她丈夫的承包地。而三十多年前,這地最初的承包人也不是她丈夫,是她丈夫的父親。後來,做父親的把承包地分給幾個長大的兒子,她丈夫就只分得一畝五分。

為了攢錢還債,在丈夫去世後,她自己和四個孩子都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身上穿的都是親戚鄰居送的。孩子的衣服總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縫縫補補,直到不能再穿。沒有給孩子做過一個生日。過年,孩子也沒有得過一分壓歲錢。人家說她「省」,她說她不是「省」,沒有東西可「省」。

孩子的爸爸去世後,最小的兒子只有兩歲,他要爸爸,母親就告訴他,爸爸去打工了。一次兒子發高燒幾天不退,她害怕了,背著兒子到五公里外的樂平鎮去看病。在鎮醫院輸完液,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九點,出了鎮子,路上就沒有行人了。

她背不動兒子了,這時的兒子快三歲了,她只好把兒子放下來,牽著兒子的手走。幸好天上有月光,走了一會兒,兒子突然說:「媽媽,我怕,你打電話叫爸爸來接我們吧!」

她心裡一顫,淚水流下來,又把兒子抱起來走。她是有個老手機,也是別人換新手機時把不用的送給她,她有這手機聯繫做工就方便了些。現在她對兒子說:「你爸爸的電話打不通。」

她說丈夫去世後,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到過她家裡做客。世上有很多人,可她經常感到只有她一個人。多少年了,她都是半夜睡,天蒙蒙亮就起。苦不怕,累不怕,餓不怕,最怕孩子生病。孩子把她抱得緊緊的,然後她跟孩子一起哭,哭得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忽然,聽說村裡要成立合作社了,她是谷掰寨頭一個報名參加合作社的。又聽說合作社要成立建築隊,婦女也可以報名,她又是頭一個報名的。大家也都知道,她這些年盡在建築工地上做小工。

大洪水後,平壩區區委書記蘆忠于到村裡扶貧,看望了王學英和她的孩子,非常感動:「這個母親很了不起啊!堅持把四個孩子撫養大,每個孩子都供去讀書,還把債還了。」

洪水把她家那又小又破的土房子泡得沒法住了,政府撥款幫扶她建新房,合作社的建築隊承建。她就是建築隊的一員,建她的房子,她是拌灰沙的副工,同時還負責做飯給建房的工人吃。這樣她有工資,一個副工一天工資是一百二十元。

但是,王學英沒要。她說:「這是給我蓋房子,我做什麽都是應該的,怎麽還能拿工資呢?」

政府給她建的新房子有一百二十平方米,在她看來,這就是天堂一般的房子了。她說她做夢都沒想過怎麽有這樣的好事。

左文學告訴她,她是精準扶貧對象。她聽不懂什麽是精準扶貧。

黃海燕告訴她,「精準扶貧」是習近平總書記二〇一三年十一月提出來的,二〇一四年三月在兩會期間再次強調要實施精準扶貧,瞄準扶貧對象,要「重點施策」。這項政策剛剛落地,你就享受到了,是你的福氣。王學英這才有點兒明白了。

但由於這件好事是跟合作社成立一起來的,她總覺得這件事跟合作社有關。現在她心裡就是感到合作社是她的靠山。自從加入合作社建築隊後,她不用自己東奔西顛去找小工幹,有建築隊安排,她有了穩定的工作,欠人的錢很快就還清了。

她說:「我現在什麽都不怕,就怕合作社解散了。」

採訪中我還得知,因貧困還欠著債的,村裡有個說法叫「債民」,塘約村有百分之三十的「債民」。

左文學告訴我:「他們,都是最擁護成立合作社的。」

原因就在於,他們平日在困境中比別人更體驗著孤獨無助,現在也更感到合作社是他們的靠山。

合作社建築隊總隊長叫彭德明,今年六十六歲。多年來,他一直在本縣內做工程,石工、泥水工、木工都會做。人民公社時期,他當過大隊出納、保管員,土地承包制後當過村委會副主任,有管理能力,有公信度,大家就選他。

彭德明介紹說:「搞建築,一般兩個主工,需要一個副工,副工主要是婦女。」

講到婦女,我想知道作為副工的婦女主要承擔什麽。彭德明說:「副工攪拌灰沙,把磚放到提升機裡,運上腳手架。有集體,能安排,婦女就有活兒幹。」

他還說:「我們建築隊,主工每天工資三百元,副工一百二十元至一百五十元。」以此算來,作為副工的婦女,月薪至少可拿到三千六百元。

「也有婦女是做主工的。」左文學說,三十歲的王橋仙就很出名,遠近的人家都喜歡她粉刷的墻壁。

建築總隊下面有十二個隊,共二百八十六人,分水泥工、粉刷工、石匠、水電安裝、室內裝潢等工種,其中婦女近百人。

合作社運輸隊的隊長叫劉堯光,他的父親劉仁全當兵時學會駕駛,退伍回鄉後開拖拉機,後來買車跑運輸。劉堯光十來歲就跟著父親在車上跑,很早就學會了開車。

運輸隊有四十多人,六成以上是打工回來的。土地確權流轉到合作社後,合作社出面擔保給農戶貸款,沒車的可以用貸款買大貨車或中型車。現在運輸隊有四五十輛車。開大型車的每月收入三萬元左右,開中型車有一萬多元,沒出車的日子還可以做別的工。

就在他們投票公決後不久,塘約村合作社把老隊部的舊樓拆了,蓋成一座更大的新樓。這新樓就是他們自己的建築隊和運輸隊合力的「作品」。

二〇一五年四月,塘約村的運輸隊正式成為運輸公司;建築隊成為建築公司,註冊資金八百萬元;還建立了一個水務管理工程公司,把全村自來水、提灌站集中起來管理,註冊資金九百萬元。

現在可以歸納一下,塘約村成立合作社後,第二步就是產業結構調整。之前,土地的產出率不高,商品率更低,現在生產的組織化和產業化煥然一新。這無疑得益於產業結構調整,然而產業結構調整是從組織生產的技術層面去說的,深刻的原因還是把全體村民重新組織起來,才有如上所見嶄新的勞動生活。現在,塘約村支兩委更加認定自身的責任和意義,進而知道,就在這鄉土裡還有更多農村資產需要確權,並落實到集體和每一個村民。(連載完)

(轉載自《人民文學》2017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