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善繼
2016、12、8、瘟疫的泡沫
陳映真不幸逝世的消息,傳回島內,頗令為數不少的台派人士與他們的同伙相互激騷了起來,嘰嘰咕咕的咒詛,幽幽隱隱的伏流,從各個陰暗的角落,浮上來交雜滲入公共空間,幫此地的日常生活增添異色,這些迫不及待的喪音,都萌生於預想的框架,並沒有產生什麼驚聳的效果,最多不過從逝者的磷光各取所需,其實白色帶藍綠色的火焰,除了給他們一定的溫暖,遞進他們的社會價值穩固社會地位,也同時映襯他們的醜態與窘狀,即當代台灣的曲筆裡屈節的具體呈現與總體展覽,這是一齣不約而同言不由衷互道哈囉虛情假意的低級發作。
十年前當陳映真病倒,自那時起,鞭苔之勁便開始試音,對一個無法答辯的病身施展為所欲為的霸凌。十年後,陳映真靜靜無奈遠離病體,在他影子的後方,霸凌者開始「鞭逝」,鞭逝的嘴型千奇百怪,鞭起鞭落揚起的誣衊之尘厚積,杜撰的假說試圖遮蔽陳映真,亟欲將之完全驅逐出境。
根據實際側觀,鞭逝的聲音儼然編成了隊伍,從伍的零星到排再依次疊高上升至軍團,聲勢浩大佈滿全台。舉隅如次:
1. 葉落歸根應係虛嘆之辭。陳映真生於苗栗竹南,1944疏散回鶯歌的二甲九。初、高中時期與死黨吳耀忠搭火車,走讀於鶯歌、台北之間的軌道。與養家住過板橋。就讀淡江時期,借宿淡水某廟三、四年。在綠島坐牢7年。1978駐進中和南勢角,直至28年後的2006年中轉赴北京,在北京就醫,麗娜陪伴度過艱辛的十年,方於2016的12月1日依依不捨送他遠行。1994.4.15.他寫了《安溪縣石盤頭-祖鄉紀行》。陳映真的生之遊走,他的根,無處不在中國,中國的根已經包容了陳映真之葉的歸落。建議葉落歸根之思的人士,讀讀魯迅的散文詩《臘葉》,被魯迅摘夾進書裡的楓樹病葉,一片至今仍在讀者的視野斑斕著。終將死去的皇民,只好請軍國主義的餘孽來招魂接魄。美利堅外孕多餘的葡萄胎,就近讓AIT指派專屬牧師誦經超渡,生為台灣人死為美國鬼,如願以償。
2. 所謂的臥床之作。為何要臥床之作呢?喝一兩瓶「蠻牛」或「保力達B」,不就可以振「坐」。魯迅寫於1936.9.5.的《死》認真讀過嗎,一個半月後的10月19日他便撒手人寰。《死》是魯迅的天鵝之歌,刺向權勢、富貴、安於現狀的既得小康。既得小康自己爭來的,別人無權說事,既得久了小康久了積累多了,都已經側身中產,中產的臥床之作,把酸腐都往別人的身上潑,好嗎?中產階級的聲勢不是要保持優雅的弧線,總不能讓人看破手腳嗤之以鼻,中產的溫和、寬綽只保留給自己。中產狐狸藏在褲襠間的尾巴一旦外漏,人性裡殘餘的野性自然流露,尖酸刻薄與冷嘲熱諷算前菜,火鍋的麻辣大家等它上桌。
3. 自號「論敵」的一尊,我在二十年前描繪過他,取名《慰安夫ㄚ》。彼時他在海外幫忙指揮島內革命,黑名單後來染色成了金名單,如今他位居要津幫忙建國,返台初期他擔任伊黨的文身主任,文身的工作性質與文化宣傳等同,文身主任負責將伊黨黨徽刺畫在黨員的額頭,伊黨那些年收割奪走了黨外奮鬥成熟的果實幾乎全部的豐碩,準備與老K輪流坐莊,他回來坐享其成戴上烏紗當然亮眼。換位擔任教職還是後來的事,那時黌宮用牆裡的台文系所,如雨後春筍。
藍博洲近日有言,說今之「台文所」宛如昔之「三研所」,此說生動貼切而傳神,今昔無縫的嫡傳,千真萬確如假包換。借殼上市,戲碼老套駕輕就熟。
陳映真從來沒有把誰當論敵,他總認份孜孜不倦於對異化亂象的奮力批駁,他因此耗盡畢生之力,你的國都尚未建立,他只是掀開你的假面幫你理順中樞神經系統,淘洗腦裡偏錯了的意識主輻,要稱你為敵也可,因為你是美、日的附庸,美、日的馬前蹄子,迷失於美、日編織布置的誤區網羅。
裝論敵一番看穿了,策略運用,把後腳跟墊得不能再高,回頭論功行賞也許還有豐厚的意外獎酬。
對病中與逝後均無法言語的陳映真,這個頑主分分秒秒追殺猛打陳氏的背部,逞能、叫板、示威渾身解數。伊的歇斯底里若瘟疫的泡沫。
4. 1968「民主台灣同盟」的告密者,據說是一名賭徒,賭徒是劇中角色配置的扮飾,還是真有其身,疑竇難釋。曾經與賭徒結縭同衾共榻的枕邊人,在各種場合用文學,用動態的影像懺悔、撇清,向姑且一聽稍縱即逝的惑眾告解,仿佛無辜被牽連的受害者,竟欲將本就不為人知的劇情以後設的方式洗淨。
我卻依然困惑。愛人上床做完愛做的事,倒頭各自尋夢?日間的餐桌與醒時的互動,皆比手畫腳對視而啞絕不開口。純情當然純情,令人艷羨但純情的高度質量,易形增擴了懸念的飽滿。我很想學樣,與愛人上床,只是去睡覺,睡飽了即下床分道揚鑣。
閱眾畸形奇情的期待,可能是那些遮遮掩掩真真假假流瀉而出的八卦,加了油又添了醋的獨家,滿足社會心理窺視讓枕邊人的荷包也增加了厚度。告密者與他的枕邊人,至今仍虛妄團團茫茫的迷霧。
- 擁有地主階級身份的農林詩人,對於抬舉他的某某政工詩人的感恩戴德,可以理解,此乃一樁預期的意料中事,政工系統養成的詩人,係1951.11.1.政工幹校創建後,大力培植的反共意識形態的部份菁英,畢業於幹校日後編入社會,反共教條的播撒運用時鬆時緊姿態百般溫柔,他絕好的隱匿著上級交付,意識形態的特殊任務。政治工作的把握,是兩岸分斷歷史給予此間某些詩人的黏著,渾然一體難解難分,原來沒有政工成份的詩人,一旦經政工詩人熏染,幾幾乎的詩人全部自自然然的政工了起來。
農林詩人曾為政工詩人極力辯護,說後者並非發動襲擊鄉土文學的首謀。同時擺明不接受陳映真的國族認同,那麼他與陳的私誼不會是身不可測權宜的某種模糊。
下面這兩句出自政工詩人的話語,不知農林詩人與聞?!
「詩人說,這個筆名其實是對于戒嚴時期的台灣政治當局的一種『命名的抗議』」(參見北京《讀書》三聯書店,2008.9.總第354期第60頁)。台灣的讀者,最好把這篇唐小兵的文章找來讀一讀。
- 1977年中,陳映真為一位Y教授的新書作序,標題典出新約全書馬太福音第10章第28節上句:「那殺身體不能殺靈魂的,不要怕他們。」,連貫的下句:「惟有能把身體和靈魂都滅在地獄裡的、正要怕他。」。多年之後,Y教授的靈魂,魂不守舍。
整整30年後的2007年末,我讀到Y教授批判陳映真載於《劇場季刊》第4期《現代主義的再開發》裡的「現代人的墮落、背德、懼怖、淫亂、倒錯、虛無、蒼白、荒謬、敗北、兇殺、孤絕、無望、憤怒和煩悶」,Y教授批說:「上述那些對現代主義的指責文字,則讓人似乎聽到史大林時代蘇共文化舵手日丹諾夫的聲音。」。
史大林與日丹諾夫對我既遙遠又陌生,倒是Y教授的文字,竟然回望留連已經明日黃花,國民黨亡靈文化特務死不透鬧鬼的沸騰。
Y教授輕描淡寫「正如他嚮往純潔的愛情,卻又苦悶於現實生活中肉慾的困擾。」。這是道德的批判,還是批判的道德?我也曾走過1960台北西門町,漢中街萬國戲院對面《幼獅文藝》的那個年代,朱橋先生自盡於主編任上,原因未明,傳聞為情所困,傳聞不一定真實,但傳聞的漣漪除了朱先生,還有遺留在聽覺裡的其他角色,舊故重提實在對朱先生不敬,然而世事弄人……
Y教授最為喋喋不休嚴苛至極毫無討價餘地的數落陳映真文學裡的政治主義,甚至斷言「到了這一地步,他的文學已經蛻變為政治主義的支流。」。政治主義是一項罪名?如果答案肯定,那Y教授已甘心投靠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隊列裡,有誰會惋惜?其實在投靠的行為中,Y教授的意識裡也充滿了指揮他的政治主義,雖不足與外人道,却也沒有遮掩一目瞭然。
文學院的教授,什麼主義的文學都教,唯獨不教政治主義的文學,更不教政治主義支流的文學。所有的教授全部持這種教法,還是Y教授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Y教授頗慷慨大方,讚美陳映真:「儘管他對現代主義一直有所批評,弔詭的是,他早期的小說至今仍是台灣文學中最優秀的現代主義作品。」。這幾句泛泛之詞,並沒有超出街坊鄰居一般評價的話語。要把陳映真的文學,抽離孤立出台灣身處的當代歷史,又厭惡他如影隨形的政治主義,而以現代主義越俎代庖粉飾包裝,恐怕會是Y教授永遠的欠缺與迷思。
當代台灣奉現代主義為圭臬,却被現代主義的魔咒呼弄,難由自主任其天旋地轉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