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期】沒有離開:對我而言的陳映真

陳映真04文/劉世鼎

陳映真對我個人有著非常獨特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陳映真的精神和情感感染力早已超越了他肉體的限制,對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每個人都有屬於他/她自己「對我而言的陳映真」。他的離去讓我回想起自己過去幾年的思考軌跡,是如何沿著他的思考,如何深深地留下他的烙印。

我接觸到陳映真的思想很晚,2003年還在倫敦讀書的我對於美國入侵伊拉克非常不滿,從而開始比較嚴肅地思考帝國主義的問題。我在輔大讀傳播碩士時期,雖然我的老師馮建三和陳光興教授的左派反帝思想,對我有所啟發,但當時我的個人生活經歷還局限在台灣,而台灣在全球世界體系的從屬地位,主要是透過經貿、新聞媒體、流行文化和日常生活方式和消費所塑造的。我逐漸意識到美日對於台灣深遠的文化影響以及伴隨而來的在經濟、文化和精神上的屈從,但這種感受更多的是一種複雜情緒,又熟悉、又愛,又對台灣面對歐美日缺乏自尊感到不滿。那段時間成天浸泡在西方批判理論(我們叫「原文書」)、街頭抗議、香煙、咖啡、NBA、日劇和搖滾樂中。對台灣、兩岸、亞洲和世界體系只能說一知半解。

911之後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以戰爭手段進行擴張,其做法之露骨、蠻橫不講理,手段之殘酷暴力,讓我開始對美國、西方(主要是加入侵略戰爭的歐美國家的總稱)產生極大反感。當時還在讀博士的我,參加了幾次在倫敦舉行的大型反戰街頭抗議,對西方霸權的性質有了更深刻的體驗。這個事件讓我看到了帝國主義另一面:它是如何透過謊言、戰爭、暴力和媒體來延續的。這個記憶隨著我畢業,從倫敦這個國際大都會帶到了澳門這個小島,然後因為地緣的關系,在陳映真中找到了源源不絕的靈感。我自己開始了一個尋找、探索陳映真的旅程:我大量地閱讀陳映真,對於台灣為什麽是現在這個樣子、為什麽自己是這個樣子,有了一個非常尖銳的認識,同時也對中國大陸產生極大的期盼和憧憬。

嚴格上來說,是陳映真的作品讓我更深刻地、歷史地認識到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在台灣、在我自己身上產生的作用,但這也是2003年以後的事了。在倫敦的時候找中文書不方便、當時網上信息也沒有現在這麽豐富,直到我在澳門找到工作、回到了中文出版豐富的地方,才陸續在澳門、香港、台灣和大陸的各個書店收集到陳映真的著作。還記得當時網絡買書還不發達,為了買到他的書,還得透過澳門書店向台灣訂購。這段時期,我也細讀陳光興關於第三世界去殖民、「大和解」和亞洲主義的文章,把我進一步推進了陳映真的思想。

事實上,在偶然片斷的記憶裏,我和陳映真還真有幾面之緣。自從我10歲我家從羅東搬到台北後,輾轉了幾個地方,落腳在潮州街。還記得當年走在路上偶爾會看到一位白發蒼蒼、走路時似乎都在沉思的長者,他的面容、神情令我印象深刻,一直到後來參加陳光興教授主辦的會議,陳先生是其中一位發言人,我才知道當年路上遇到的那位長者就是陳映真。我任教後還專門去了一趟人間出版社,希望能見陳先生一面,但只見到了他的弟弟陳映和先生,當時陳映真已經在北京養病了。

我對於伊拉克戰爭的憤怒、對於台灣本土論述的不滿,促使我在2004年底寫出了《將亞洲「親美」的主體性問題化:海峽兩岸作為另類的參照框架》這篇文章,先是在新竹交大舉行的文化研究會議上宣讀,後來縮減版發表在北京主編的《讀書》上。也就是因為這篇文章,我認識了當時《讀書》主編汪暉教授。從陳光興到陳映真再到汪暉,我逐漸摸索出一個「亞洲」的批判視野,這個時期對我的思想轉變產生極大的作用。在那篇文章中,我認為:(1)台灣、中國大陸過於親美,亞洲依舊是美國的次殖民地;(2)兩岸分裂狀態內在於美國帝國主義,而台灣的角色是為美國利益服務;(3)台灣本土論述和美國帝國主義有共謀關系,強調第三世界(包含兩岸)的知識分子應該尋找有別於西方的知識框架。我認為電影《蘋果的滋味》揭露了台灣對美國的屈從,而《瘋狂英語》呈現出中國大陸內化新殖民主義。陳映真提供了我理解殖民主義、冷戰以及美國新殖民霸權如何在兩岸作用的一個批判視角和思想資源。我還引用了他一段話:「殖民地制度的傷害,絕不只限於物質上的掠奪和社會的貧困化,也不只限於肉體上的壓榨、苦役和烤問。殖民地體制對於人的人格、精神和靈魂的加害,有時歷數代猶無以療愈。舊殖民制如此,戰後的新殖民制亦覆如此。」我學習他去描繪殖民主義和新殖民主義如何內化到兩岸自我和精神狀態,並且像他一樣渴望能尋找到一種真正獨立自主的自我。也因為這篇文章,我認識了賀照田先生,他後來主編的《人間思想》也承襲了陳映真的遺產。

接下來幾年,陳映真對殖民主義如何造成人格和精神扭曲的觀察和批判深深地打動了我。他讓我想起了阿爾及利亞出生的弗朗茲.法農。但比起法農,陳映真所關注的台灣、兩岸和東亞,直接提供了一個方便的途徑和語匯,來表達我對於現狀的批判。也因為陳映真,我在網上又認識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這種批判的炙熱一直持續到了2013年,當時我利用臉書介入了台灣反媒體壟斷運動,指出這場運動如何利用美國學者喬姆斯基來為一場實際上是「反中反共」的運動背書,結果引發了廣泛的輿論回響。回想起來,當時有那股勇勁,還是因為陳映真的影響。不過後來風起雲湧的太陽花和香港占中運動也讓我感覺到在表面「反中」、「反共」背後,有著更為複雜的成因、經驗和情緒,其間涉及到新自由主義、政府治理和文化問題,有些甚至超越了「冷戰」和「殖民主義」這些概念所涵蓋的範圍。

陳映真的思考並非沒有局限。或許因為他的生活體驗主要還是在台灣,他的批判也主要集中在島內、針對台灣國民兩黨、本土主義和資本主義弊端。對於中國大陸現狀、對於港澳回歸後的問題,陳著墨不多。隨著港澳陸續回歸、中國劇烈的貧富分化和社會不公,「社會主義中國」和「回歸祖國」後續發展走向的複雜性似乎也超出陳映真本人所能設想。他對於香港的認識(見《方向》叢刊2012秋季)主要還是從宏觀政治經濟學和大歷史的角度來理解香港,沒能觸及到更深層的群眾複雜感受,也未能捕捉到港澳回歸後官僚主義和社會不公問題。他對於歐美中心主義、反共主義和兩岸分裂狀態的批判,也遠遠超過對於大陸黨國治理的弊端、資本化和民主問題的討論。這或許也和陳映真的年紀和健康惡化有關,無法再介入相關辯論。但或許也是因為陳映真的思考被他的台灣經驗和位置所局限,以至於未能提供更多對大陸現狀的批判資源。但如果說他完全沒有嘗試對大陸進行批判的認識也是不正確的。事實上他在為數不多的關於大陸改革開放後續發展的文章裏已經表露了困惑和憂心。在一篇名為《尋找一個失去的視野》(最早發表於1991年)的文章中,陳映真開始注意到大陸普遍存在的「(地方)官僚主義和本位主義、地方主義、急功近利主義」,以及「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制度所造成的新的階級分化、新的剝削制度、新的社會生產關係」,還說「人民和中國社會主義,應該如何認識改革歷程中產生的階級分化、剝削、城鄉差距的矛盾、體力和精神勞動的矛盾;如何與這些問題相處;怎樣看待這些矛盾的發展前途,如何最終解決之……」文章最後還說,「今日的中國,固然不應該、也不能重又回到冷戰歷史中充滿極端焦慮和憤怒的反帝、反霸的過小戰壕,卻也不能失去從世界數十億窮人的角度去理解世界」。或許是因為陳映真的台灣經歷、或許是因為他對於中國社會主義充滿期待,從他的文字中不難看出他對於大陸不忍苛責、雖批評仍寄希望。他晚年專注編著的《人間思想與創作叢刊》也表現出對大陸的關懷和批評。我覺得如果理解陳映真的人,大概都能夠分享這種矛盾複雜的心情吧!

在陳映真先生臥病這10年間,中國經歷了一系列重大的變化。這些變化大體上是他90年代所觀察到的延伸,但他所提及的矛盾現在似乎更加劇了。我自己人在澳門,一方面直接感受到「一國兩制」,另一方面也近距離觀察到大陸內部非常尖銳的矛盾,思緒更為頓挫躊躇,也就不像當年那麽樂觀期盼了。我隱隱然感覺到,如何理解、解釋這些變化和矛盾,是陳映真遺留給我們回答的問題。自從陳映真先生去世後,我在網上看到了一些關於他的報導和討論,不知為什麽,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難以言喻的感覺。一方面,我感覺到一個好友知己離去了,另一方面,卻對於當下圍繞他的種種說法感到心情複雜,就連那些維護他、歌頌他、或以他為名的評論也不能完全認同。我看到網上有些以高亢空洞的語言和姿態來標榜、維護一些不合理的東西,或只強調他「愛國」、「反台獨」,或不提他的社會主義信念,或不觸及實際問題、不從實際脈絡出發解讀中國,即便是「統派」或是「左派」,可能也是陳映真所不樂見的吧!

其實想想,即便過去幾年思緒有所曲折困惑,陳映真從來沒真正離開過。他的思考提供了我一個起點,也早已成為我的一部分了。今天在車上放了一首20年前聽的日本樂團Mr. Children一首歌,叫Alive(「活著」),聽著聽著讓我回憶起陳映真和往事,心情複雜,有點回味、也有些傷感。在網上找到了歌詞(日翻英),讀著讀著,發現跟陳映真不平凡的一生還有現在的心情還真有些契合。所以,就容我做為追憶悼念他的結尾吧!(略)

本文是讀了張方遠所寫的《對我而言的陳映真》後的感想,也是我個人對陳映真先生的悼念。張方遠的文字誠摯而不失冷靜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