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期】動盪的年代坎坷的人生(二) 吳澍培自述

吳澍培與妻子洪美容合影

吳澍培與妻子洪美容合影

有期徒刑十二年

在保密局的牢房裡,從送飯菜的小窗口能看到放封時其他牢房的人。我看到過李炳昆陳汝芳彭沐興等人,直覺地感到我們的組織被破壞了,於是我便想到被偵訊時應如何應對。

被捕後大概經過半個多月,我才被叫出去問話。問話的內容很簡單,問我認不認識彭沐興翁啟林?我說認識,我們是同學又同住學生宿舍當然認識。又問你們是不是參加共產黨,一起開會討論?我說沒有,我們只有時候在一起討論一些學校的事情或社會上的事情而已。他便說這就對了,我們已經很清楚,好了你就在這上面簽個字。這樣幾句簡單的問話後就又把我押回牢房。

再過將近一個月,又把我叫出去問話,這次是問我認不認識江泰勇?我說不認識。他再問江泰勇跑哪裡去你知不知道?我就說我根本不認識他。這次的問話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他說你不要裝著不知道,於是把我綁起來用刑,反覆的追究江泰勇的去向。經過兩小時多的刑求後,大概認為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才又把我押回牢房。

後來,保密局南所已經人滿為患,本來小小的牢房裡,由起初的六、七個人,很快增加到十多人,於是以臨時牢房來取代。我又被送到台北市武昌街由中區合作社倉庫改建的押房,靠近中山堂附近,稱為「88號牢房」。「88號牢房」有兩間很大的房間,一間可住七、八十人,兩間有一百多人,可能是因為不必再被偵訊,所以大多的人都比較心情平靜不緊張。不久,我又被移轉到台北橋附近的一家由高砂鐵工廠改建的牢房。高砂鐵工廠原來是辜顏碧霞家的鐵工廠,被沒收了,改建成保密局北所的牢房。此處濕氣很重,很多人都得了腳氣病和皮膚病。

離開保密局北所,就直接送往青島東路的保安司令部軍法處,關進看守所東所的押房。進到牢房,見到彭沐興同房,很意外也很興奮。恰巧翁啟林也在隔壁房,於是可以互通訊息。

過了一個多月我被押出到法庭開庭,法官的問話和保密局時一樣很簡單,再過兩個月就開判決庭,結果判為參加叛亂有期徒刑十二年。判決後不久就被押送到由新店戲院改造的軍法處看守所新店分所。

吳澍培與妻子洪美容結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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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法處到綠島新生訓導處

在青島東路東所的短短幾個月裡,我目睹我的好同學、好朋友、好同志彭沐興在我面前被拉出去處決。他要被拉出押房時與我擁抱,並說一聲「我要走了」,然後便高呼口號從容地離開。我很難過,很感傷。除了彭沐興外,這期間我同房的難友有劉永福王義火何玉麟姜炎坤等幾位被判處死刑。

被押解到軍法處新店看守所分所的,都是已經判決的政治犯,判決後應被送監執行,柰因國防部台灣軍人監獄尚無監所可收容,只得以此簡單的處所收容。在此分所的政治犯已經可以與家人通信,也可以申請接見。在由戲院改建的看守分所住不久,我就又被押送到國防部軍人監獄執行刑期。它是由看守所西所臨時改建而成,就在青島東路的東所對面。這時的人犯都有號碼,我是1315號。在軍人監獄不久,又於1951年5月被押解到綠島的保安司令部新生訓練處代為執行刑期。

從西所的軍人監獄要移押到綠島新生訓導處的過程相當恐怖,每人都要拷著手銬、腳鐐,還將人犯每十人綑成一串,由全副武裝的憲兵押著從西所監獄走到樺山火車站,搭火車到基隆碼頭,登上破舊的登陸艇到火燒島,簡直像是死亡的行軍,就如同搭上奴隸船般的恐怖。

綠島的保安司令部新生訓導處是一個軍事管理集中營,有三個大隊,每大隊有四個中隊。我被分配到第二大隊第七中隊(第二大隊只有五、六、七三個中隊及一個女生分隊)。第七中隊的受難人有許多是在保密局、軍法處及軍人監獄牢房一起被押過的難友。往後我們這些難友就得一起面對長期的苦難生活。

新生訓導處是以感化教育為名的精神虐待和以勞動服務為名的消耗體力為感訓的基本。難友們只得以互相幫助,互相扶持,互相鼓勵來面對苦難的日子。難友裡有學識高理論好,經驗豐富的隊友幫助大家學習,提昇意志及觀念,渡過這漫長的苦難歲月。

此間,第七中隊的隊友先後有王德文廖學銳許壽山王清全賴象廖金照等6人以有新事證為由又被押回軍法處判處死刑,真令人感傷,難過又不安。

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

在綠島服刑期間,有一件難忘的恐怖事件,就是由官方發動的所謂「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

韓戰結束,在韓戰中被美軍俘虜的共軍,經美韓台的特務潛入戰俘營策動、威脅、欺騙、施加暴力,迫使戰俘宣佈唾棄共產黨,並在身上刺青「反共抗俄、殺朱拔毛」成為「反共義士」來台,在國際上出盡風頭。

綠島新生訓導處是一向對外不公開的秘密集中營,此時蔣經國突然帶來了一批中外記者來綠島訪問,改善生活伙食,並宣示對新生很寬厚,感化政策已經很成功。其目的就是要推動「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表示受難的新生都為反共救國投入運動,還要通電聯合國,向國際上宣揚。然而大部分的受難人都覺得此舉太侮辱人,不甘成為國際馬戲團中被耍的猴子,挺住官方的壓力,終於「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告吹不成功。

由於新生難友的杯葛抵制,官方惱羞成怒,認為有人帶頭進行不合作煽動,並以在獄中搞組織、搞暴動為由,經過一番非法審訊拷打,將一批無辜的難友送回軍法處起訴,結果有十多人被判死刑處決。其中第七中隊的難友有吳聲達張樹旺宋盛淼楊俊隆許學進等五人遭處死。

南日島戰俘事件

「一人一事良心救國運動」的風暴過後,新生訓導處的管理更為嚴峻,各種壓力之大,幾乎使人連氣都喘不出來。在此嚴峻的壓力下總得尋找解脫之路,洽好在此時,有一批在金門、東山島、南日島等戰役被俘的解放軍,陸續地被送來新生訓導處。他們被押在第三大隊,與我們第一第二大隊隔開,互相不能接觸。

此時新生訓導處正在推動勞動生產,各隊都在設立生產班,如養豬、養雞、種菜等,每天由生產幹事帶領人員,到山上的生產基地從事勞動生產。我隊的生產基地恰巧與俘虜隊的生產基地為鄰,於是我們雙方在官方不注意時偷偷地進行接觸。過一段時間,雙方互有信任後更尋找機密的地點做為互相交換信物之地。我們給他們的主要是日用品及藥物等。他們給我們的是解放後大陸上的各種情況及一些愛國歌曲。有了大陸的各種訊息及愛國歌曲,對我們在「一人一事」的事件後各種壓力帶來解脫,提升士氣及充實精神有很大幫助。

經過一段時間後,官方生產幹事發現在信物交換地點有新聞報紙要傳遞給他們(因為我們可以讀報,他們不行),於是被認定秘密聯繫、傳達訊息必有搞組織或圖暴動的企圖。經過調查後,認定鄭溪北李金壁廖錦榮吳澍培謝日成翁啟林涂龍西等七人是主謀,移送保安司令部保安處偵詢。在保安處的押房裡恰巧遇到呂敏遜與我同房,呂敏遜是我在石岡基地從事勞動訓練時的伙伴,所以認識他。據他說,他的哥哥呂國昭在鴨潭基地被破壞時因腳部中槍滾下山谷逃出後,就帶著他一起逃亡,經過兩三年又被捕,後來兩兄弟都受軍法處判決死刑。

在保安處經過嚴刑拷打後,我們就被押送到軍法處以重搞組織企圖暴動、奪船逃亡的罪名,以意圖顛覆政府並著手執行的唯一死刑法條起訴。幸好沒有證據,我們又堅不承認,後來又有俘虜隊的梁耀光出面證明我們互不認識,更不可能有聯繫一事,結果判決無罪,維持原來的刑期。

違反兵役法

「南日島事件」判決後,我就從東所被移押到西所的一個小房間。同房的有吳樂焱楊慕容陳和獻黃良盛等四個精神不正常的人,以及我,共五個人。在此不正常的房間,我學會了如何與他們相處的方法與心得。沒多久,我又被移送到新店安坑的軍法處看守所分所。

安坑分所是國防部新建不久的台灣軍人監獄,其中一棟分給軍法處當看守所分所。在安坑分所執行中有一段小插曲。有一天官方突然把我提出交給三個警察,我以為又出了什麼大事,覺得十分納悶。問他們要帶我去什麼地方,他們只說去台中地方法院,其他什麼都不說。由於重犯借提,手銬、腳銬全上,由三個警察與我四個人坐上兩輛三輪車,從安坑看守所到台北火車站,坐火車到台中火車站,再從台中火車站坐三輪車到台中地方法院看守所。一路戴著手銬腳銬,像是遊街示眾地,覺得很難堪。

在台中看守所,我被關進一間獨房的小房間,孤獨一個人,從兩個送飯菜的外役私下竊語中聽到說我是政治犯,是重犯,所以一個人關在獨房。有一天他們又送來一小包肉鬆,說是他們老大要送我的,我很感激他們。在看守所將近一個星期傳我出去開庭。法官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麼「逃避兵役」,我說我十七歲就坐牢至今,怎麼會逃兵。他說你體檢、抽籤、召集都不到,通緝也不到。現在知道你在監所,因此借提你過來,好讓我把此案結了。我聽到他這麼一說,又氣結,又好笑。

經過兩個多星期後又被押送回安坑分所。在安坑分所一段時間後,又有一大批難友被送去綠島新生訓導處,我沒有在被送綠島的名單,就留下在安坑看守所,後來被派到砂石場工作。砂石場就是到河川裡採取砂石的工作。起初在安坑附近的河川採砂石,後來就移到新店龜山的河川採砂石。砂石場的工作很辛苦,夏天在沒有隱蔽的大太陽下工作,冬天在寒風又冰冷的水中工作,體力的消耗與身體的辛苦不可言喻。但是精神上卻能解除了許多壓力,尤其是在工作空閒時,還可以在附近街坊自由走動,也是在監獄生活中的另一種感受。

在砂石場四、五年當中,我家人,尤其是三弟與小妹因住台北常來看我,特感親情的溫暖。我在龜山砂石場一直到12年刑期滿被釋放回家。

吳澍培與陳明忠(左二),吳榮元(左一),紀欣(右一)合影

吳澍培與陳明忠(左二),吳榮元(左一),紀欣(右一)合影

刑滿出獄

1962年4月,十二年已滿刑期,我由軍法處看守所交保釋放回家。此時我的家境已經有了改變,家裡的田地在當時土地放領政策下都放領給佃農,我父親已經從農會退職,家庭沒有收入,又聽說我被捕入獄後,被騙、被敲詐的也不少,所以家境已經很不好。

出獄回家時,全家只有我大哥開了一家小西藥房維持一家的生計,我想去找尋一份工作來維持生活,卻因為政治犯的背景,始終不能如願。在白色恐怖的時代,刑滿出獄的政治犯除了至親家人之外,所有親戚朋友都躲得遠遠的不敢理我,只得成為家裡的無業生活依賴者,加上情治單位及管區警察時常來訪問監視,給家人帶來了許多負擔與麻煩。

回家半年多後,有一位親戚介紹我去一家藥廠工作,我很感謝又高興地去就職,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藥廠的名字叫中興製藥,在台中互助新村,是一家由日據時代的宿舍改造的藥廠,製造簡單的成藥。我跟幾個工人一起住在工廠裡做一些雜事,除了吃住以外,還可以拿到一些工資。

此時,台灣的製藥廠正要進行升級,必須改進品質管理,改善設備儀器,進行分級制度。老闆為了要能製造更高級的藥品,就在秀水鄉自己家裡的土地上新建工廠,規模相當大。有冷暖氣空調設備、有無菌空間設備、調劑室、製造室、包裝室等,還有辦公室、物料倉庫、成品倉庫、宿舍餐廳等。我就從台中的小工廠搬移到秀水的大工廠,工廠裡有宿舍,吃住都在工廠。老闆要我擔任工廠的總務,除了雜事以外,就是管理材物料倉庫及成品倉庫,我的工作可以穩定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