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蔚南
中央書局創立於1927年1日3日,到1998年因財務困難而結束營業。在這漫長的七十年歲月中,它經歷了日據的殖民統治,國民政府來台後的戒嚴時期,言論出版畸形扭曲,而後的解嚴,網路時代的興發,終於走上關門之路,它就是一部活生生的台灣近代史。2015年1月21日中國時報刊登了楊渡的大作〈另一種凝視——找回文化城那沉靜的氣度〉,結尾提到:「據說中央書局在永豐餘的支持下,準備要重建為文創地標了。」
中央書局創立緣由是,1924年莊垂勝畢業於日本明治大學時,應韓國朋友的邀請到韓國遊覽後,到北京,上海旅遊。看到五四新文學運動之後的北京、上海蓬勃的出版事業,真是百花齊放,興起了創辦中央俱樂部的念頭。返台之後,鼓吹中央俱樂部的設立,採會員制,仿傚巴黎沙龍的模式,提供會員一個有藝術氣氛的環境,讓會員可以休閒,交流,包括食堂、旅宿,書局只是其中一個項目。雖然我們看當初中央俱樂部的發起人名單,會覺得琳瑯滿目,皆是一時之選,如張濬哲,陳滿盈,林獻堂,林月汀,陳炘,林資彬,林垂拱,莊垂勝等。其實得力於大雅張濬哲,張煥珪兄弟的鼎力相助。募集了四萬元的資本後,決定先辦中央書局。1926年莊垂勝親自到上海訂購大批書籍文具,並和商務印書館等知名的出版機構訂立合同,固定長期購買。先父葉榮鐘對於莊垂勝創立中央書局的評價是:「在輸入中文書籍這一點,對於保存中國傳統文化與用中國人的眼光去接受新思潮,新文化的意義上是有其不可磨滅的功績。」與中央書局並存的另外一家文化書局,是由革命家蔣渭水所創立。在日據下,這兩家書局進口上海出版的書籍,扮演者橋樑的地位,維繫著兩岸隔絕已久的思想學術。
中央書局是由中部地區的文化人主動集資創立,雖不是文化協會下的機構,但是,很自然地成為文化協會的大本營,成為當時所謂社會運動人士的聚會場所。台灣光復後,它更是所謂「文化仙」們談天說地的場所。記得兒時曾隨父親到中央書局二樓張耀琦經理的辦公室,原來是柟秋伯(洪炎秋,國語日報社長,立法委員,台大教授)由台北來台中,相約在中央書局見面。
中央書局能重新出發,是件令人振奮的好消息,同時也勾起了許多兒時的回憶。尤其是戒嚴時期的「兩岸交流」,現在回頭想想,還挺不可思議的。
父親嗜喝功夫茶,除了鹿谷凍頂烏龍茶外,他早餐吃烤土司,都會佐以花蓮瑞穗的東邦紅茶,據說是日據時期引進印度阿薩姆紅茶配種的。更有趣的是,晚餐後,三不五時他會很開心的拿出他剛剛到手的「老欉水仙」,很慎重的和凍頂烏龍以一比一的比例,放在小茶壺沖泡,和母親分享,然後品論一番。他說:「凍頂烏龍有特殊的清香,喉韻很好,而老欉水仙,茶湯色麗,圓潤,有泡水,(可以沖個五,六泡),兩種是絕配。」這時小孩們都知道,父親今天一定去過中央書局。
「老欉水仙」是福建武夷山的岩茶,當時的走私客,輾轉由香港攜帶入境,外包裝都撕去,沒有任何的標記。顧客群當然以這些受過祖國文化薰陶的文化人才識貨。據說,大閘蟹盛產期,在台北,有門路還是可以買到真正的陽澄湖大閘蟹。可見,在戒嚴體制下,兩岸還是有著「另類」的聯繫。
記得讀初中時,有一天,父親帶我去中央書局。這次不是上二樓去經理室,而是直接到一樓樓梯口下的辦公室。門口有位女性職員坐在一張高椅上,看著整個賣場。父親卻直接帶我進去找一位黃榮品先生,印象中他也是鹿港人,父親告訴他,我叫葉蔚南,以後,他來買書就給他方便。從那一天開始,我就享有一個讓同學們羨慕的特權,我在中央書局可以掛帳。父親對於我們的教育向來煞費苦心,為了要鼓勵我看書,他用這樣的方法來激勵我。同時,他也可以從月結的帳單上,了解我看了哪些書,哪些是有益的課外讀物,哪些是浪費時閒的消遣讀物。現在仔細回憶,到我高中畢業以前在中央書局買最多的書,除了歷史小說,就是英文小說。那時中央書局有一套簡易版的英文小說,書底有一段敘述。只要能懂1000個單字,就看得懂這本書,書裏還有這本書的單字介紹。記得我就是由1000字一直看到3000字的英文讀本。
最值得一提的是,1971《台灣民族運動史》出版,父親總算了卻一樁心事後。1974年,他和母親才下決定去探望在美國的哥哥和姐姐,這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美國行。當行程確定後,他到中央書局買了「英語900句型」,回來以後還琅琅上口。雖然他的口音帶著很重的日本腔調,他並不放棄,希望到了美國可以和人溝通。原來,1920年代父親第一次接受林獻堂先生的資助赴日留學時,就是在東京神田的「正則美語學校」學習了兩年。
父親的半壁書齋隨筆集:《半路出家集》、《小屋大車集》,以及美國之行回來後的《美國見聞錄》,還有他於1978年底去世後,和洪炎秋,蘇薌雨合著的《三友集》等,都是由中央書局出版的。另外,洪炎秋先生一系列的《廢人廢話》、《又來廢話》,也都是由中央書局出版。就如同楊渡所言,中央書局的二樓,就是那麼的安靜,沒有店員,任你要看多久都沒有人會打擾你;而且陳列了許多書籍,包括絕版的,甚至連禁書都有。它就是那麼的大器,承襲著莊垂勝先生當初創立宗旨,默默的承擔著文化啓蒙和思想學術的平台責任。並不因為時空環境的改變而有所妥協。雖然因為網路時代的來臨,台灣人每人每年只看兩本書,它不得不步上關門之路,相信這不是當初發起人莊垂勝先生樂於見到的。現在,中央書局要重現江湖,它將以何種面目重新面世?衷心希望它不僅是個時下流行的文創地點而已,而是能繼續傳承發起人莊垂勝等台中「文化仙」先輩們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