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期】為什麼我還活著:用鏡頭下失智老人的幸與不幸

紀錄片《為什麼我還活著》講述縉雲奶奶的故事。

紀錄片《為什麼我還活著》講述縉雲奶奶的故事。

文/傅煒如

要去東京參加電影節時,沈含章得到爺爺病危的消息,她決然放棄這次參加電影節的機會,訂機票回國。

4年前,沈含章被紐約視覺藝術學院(SVA)錄取,成為這所「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學院」社會紀錄片系錄取的第一個黑頭髮、黑眼睛的中國人。在即將赴美時,她接到火車上認識的農民大叔的電話,縉雲山村的奶奶逝世了。她淚如雨下,為沒給奶奶送終而愧疚不已。

這位奶奶是她的紀錄片《為什麽我還活著》的主人公。2012年,她憑著這部紀錄片摘取了學生奧斯卡美東最佳紀錄片獎、美國最佳短片大賽最佳影片獎。

6月2日,沈含章飛抵杭州蕭山機場,下飛機後直奔浙江省立同德醫院。她最怕的就是爺爺像縉雲奶奶那樣匆匆離去,讓她來不及為他送終。

她拍攝的第一部紀錄片不是縉雲奶奶,而是自己的爺爺、奶奶,講述的是他們在西子湖畔走過半個多世紀的愛情故事。在她的鏡頭的下,朝陽親吻著柔情的柳枝,年近九旬的爺爺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拉著奶奶像熱戀的情侶似的行走在西湖邊上的小路上,邊走邊聊著,話兒多得像湖水似的浩渺;傍晚,他們坐在種滿花花草草的院子,爺爺給奶奶拉著二胡,眼裡充滿著恩愛。奶奶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像小姑娘似的打趣說:「拉得不好聽還出來顯擺。」

爺爺奶奶的愛情不僅深入骨髓,而且沁入身體的每一個細胞。爺爺成家很晚,奶奶家人不同意這樁婚姻,為此爺爺在39歲那年跟奶奶合演了一場「私奔」,之後他們才走到一起。

2000年,奶奶患了老年癡呆症,為讓奶奶吃上可口的飯,從不下廚的爺爺在年逾9旬之後學習廚藝。為了奶奶能夠康復,能夠創造出醫學史上的奇跡,爺爺不僅天天給奶奶播放她所喜歡的音樂,拉著奶奶的手不停地像哄孩子似的說:「快點好起來,出院回家了,我再帶你去逛西湖……」原本不信佛的爺爺每天還虔誠地拜兩次佛,念一萬遍經。

爺爺曾無限傷感地對沈含章說:「你奶奶記性不好,我怕她哪一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爺爺越來越老了,他自己都逛不了西湖了,怕自己去世,奶奶沒人照管看走丟了,他給奶奶製做了一塊小紙牌,掛在奶奶的脖子上,上面寫著家庭住址和聯繫方式。

爺爺的擔憂是多餘的了,如今奶奶已病臥在床,沒人幫助哪兒也去不了。

奶奶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她不必像縉雲的奶奶那樣「為什麽我還活著」而糾結。想到縉雲的奶奶,那一讓人錐心的鏡頭浮現她的心頭:

隆冬的山村,門框猶如畫框,將反穿著黑色舊套頭衫的九旬老嫗框在裡邊,從外邊湧入的光線清晰地將她的輪廓勾勒出來,天井瀉下的光落在她皤然白髮和比湯圓大不了多少的發簪上。她像尊泥塑似的坐在一條長板凳上,佝僂著身子,耷拉著腦袋,默默無聲。只有鼻涕流出來,她用那枯枝般的手擦拭一下時,才證實她還活著。

她就是沈含章的縉雲山村的奶奶,叫章愛娥。她們兩人的名字都有個「章」字,一個是姓,在頭;一個是名,在尾,可是兩人卻有著天地之差。初次見面時,沈含章年僅20歲,是浙江傳媒學院電視編導專業大二女生;章愛娥88歲,是一位雙目失明,期待死神接走的老人。

2006年春天,剛學紀錄片拍攝的沈含章特別興奮,扛著攝像機到處轉悠。她拍過自己的爺爺奶奶之後,又去麗水拍攝風光。在火車上,她跟縉雲的一位農民大叔打聽哪兒風景別致。大叔熱情地跟她講起他所在的縉雲縣五雲鎮一座山清水秀的小山村,講起村裡的一位小腳女人。

女人自古追求美,如今女孩為了美,為了討男人喜歡,將爹媽給的那張臉整容成范冰冰那樣;封建社會女性為此把腳纏成像粽子似的「三寸金蓮」——瘦、小、尖、彎、香、軟、正,讓腳骨變成畸形。

這是中國最後一個小腳女人。沈含章就這樣興沖沖地扛著攝像機,跟那位大叔走進縉雲縣五雲鎮的小山村,走進章愛娥的世界。當見到這位叫章愛娥的老人時,她那顆火熱的心陡然跌進冰窖,原以為女人都像自己奶奶那樣有人疼有人愛,哪想到世上還有眼前這樣孤獨而淒苦的老嫗。老人居住在一間沒有窗戶、彌漫著黴味與穢氣的房子裡,屋裡除一張高高的像具棺材似的床之外就是雜物和破爛兒,門像城門似的開著,雞鴨鵝狗可以自由地滿懷欲望進來,帶著失望離去……

沈含章放棄拍攝縉雲風光的想法,拍起這位被生活遺棄的老人。

起初為真實客觀地拍攝這部紀錄片,她以旁觀者的身份與老人保持距離,最終卻發現自己根本就做不到,老人從相識那一刻就像自己奶奶似的植入她的生活,讓她牽掛,讓她放不下。她一有時間就背著大包小裹地來到這裡,一住就是十天半個月。她最早住在村外的旅店,後來住進了農家。

她稱老人為奶奶。據說,奶奶在半個多世紀就失去了丈夫,獨自把一個兒子拉扯大,給他成了家。

80歲前,奶奶身體硬朗,穿著特別整潔,而且從來沒願麻煩任何人。後來,她患了白內障,因沒錢醫治,最終雙目失明,不僅穿著不能整潔,而且馬桶終日擺在床頭,下床解手時,她都要摸半天才能找到馬桶,只能靠兒媳照料生存。一次,她碰翻家裡的東西,被兒媳趕出家門,從此搬到這間像倉庫似的黑洞洞的小屋。

「餵,死老太婆,」突然一聲吆喝,年過半百的兒媳操持著縉雲話,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快起來,快起來,天天給你送飯,受夠了。」

老人慌忙爬起來,摸到鞋子,套在腳上……

在這個悄無聲息,冷寂無邊的空間,雙目失明的奶奶只能靠兒媳送飯判斷早晚。農忙時,兒媳一不按時送飯,奶奶就把晚飯當成午飯,有時在半夜扶著門框淒然叫著:「餓啊,餓啊……」一次,她可能餓得實在受不了了,摸著墻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村民發現奶奶摔在溝裡,頭摔破,手也摔壞了。在那以後,奶奶就不停地喊著:「手痛啊,痛啊。」可是,兒子和兒媳卻不管。村民看不下去了,要他們領奶奶去醫院看看,誰知兒子竟蠻橫地說:「誰要是願意帶走那個死老太婆,就把她帶走算了。」

在這個世上,幾乎沒有什麽人關心她,牽掛她,哪怕陪她聊聊天的人都沒有。愛她的人似乎都在另一世界,她卻被生命羈留下來,孤獨、痛苦、無奈地活著。兒媳的破口大罵,推推搡搡成為這個世界與她僅有的交流與溝通。

奶奶早已厭煩對這種地獄般的生活,不斷地縉雲話嘮叨著:「為什麽我還活著,老天怎麽還不把我帶走啊……」

沈含章跟奶奶接觸多了,奶奶就把她當成親人,不時地跟她叨咕:「我的手痛啊,痛啊,我晚上痛得醒過來……」

「我帶你去看醫生好不好?」她撫摸著老人那枯枝般的手,心如刀絞地安慰道。

「沒用啊,就是痛……」

2007年秋的上午,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黑洞洞的屋子裡充滿刺鼻的黴味和穢氣,沈含章支起的攝像機拍下這麽一個鏡頭:奶奶邊叨咕著邊從那像棺材似的床上下來,光著小腳俯下身在床下摸來摸去,接著又摸到桌子,還差點兒把擺在桌邊的一只碗碰到地上……

沈含章聽不懂縉雲話,不知道奶奶在找什麽,急忙找來她的兒媳。

兒媳進來就罵,不顧奶奶喊著疼,粗暴地把她從床頭與牆之間夾縫拽了出來。奶奶腰弓得像犁似的顫顫巍巍地回到床上。床頭的鐵管懸掛著幾個裝有雜物的塑料袋,悠來蕩去地撞著她的腦袋,床裡還放著一隻似乎用來接從房頂漏下雨水的鋁鍋。愛幹淨的奶奶坐在床邊,用那蜷曲得像雞爪似的手將變得畸形的腳掌下的泥土搓去。兒媳出去拎雙鞋回來,像殘暴的獄吏尖厲地吼叫著,把鞋遞給奶奶,然後轉身出去。

「我怎麽還活著啊,老天快把我帶走吧!」奶奶穿上那雙大鞋,兩條纖細得像麻桿似的耷拉在床邊,像枯井似的眼睛紅紅的,水汪汪的,孤苦無助地一遍遍叨咕著。

沈含章忍不住地抱著奶奶,安慰到:「不會的不會的……」

她感到自責,自己若不去找奶奶的兒媳,奶奶就不會被拽被罵。

奶奶是農歷除夕的生日,為拍攝奶奶90大壽的情景,2007年除夕的早晨,沈含章給家裡打電話說,「大年夜我想呆在村子裡,不回家了……」

下午,父母就拎著年貨來到山村,要在這裡陪她過節。

除夕之夜,村裡鞭炮聲此起彼伏,街上舞著龍燈。奶奶的家人圍坐在桌前,七碟八碗、雞鴨魚肉,熱熱鬧鬧地吃著的團圓飯。奶奶卻孤燈影隻地坐在自己那張淒涼的床上,儘管是壽日,她仍反穿著那件黑套頭衫兒,在大冷的天把袖子綰得高高的,整個胳膊都露出來。她那枯藤般的手捧著一隻藍花瓷碗,吃著兒媳送來的長壽條。這碗麵條可能是奶奶一年到頭吃的最可口的飯,她俯下那像老樹似的臉,不停地用瓷勺往嘴裡劃拉著。

「怎麽還沒吃完啊?我要走了!」兒媳在催著。

「快好了,快好了……」奶奶邊劃拉邊說著。

碗已空了,奶奶手裡瓷勺還不停往嘴裡劃拉著。最後,她把碗從嘴邊拿開,默默地向前舉著,似乎期待再盛一點兒。舉了一會兒,她可能意識到不會再有了,失望地把碗放在了床上。她舌頭從沒牙的嘴裡伸出來,不斷地舔舔嘴唇。

說起奶奶,年近而立的孫子回憶起童年往事:「最早最早對奶奶的印象就是我坐在她那兩個腳上,她餵我吃那蛋粥。我讓她餵得胖胖的……」

沈含章開始去拍攝時,給奶奶帶去許多好吃的東西,或者給她的家人塞點兒錢,讓他們給奶奶買點吃的,免得奶奶夜半餓醒,到處摸著找吃的,後來發現一點兒作用都沒有,錢他們花到哪兒去了不知道,她給奶奶買的好吃的,奶奶都留給了孫子。

祖父母對孫輩的愛往往是無以覆加的。當初,沈含章的鏡頭對準自己的爺爺奶奶,讓他們說起她小的事情,爺爺奶奶的臉上一下洋溢出幸福與慈愛,爺爺陶醉似的說:「她上幼兒園的時候,個子還很小,經常坐在我自行車的前面,我就帶著她沿著這條北山路去上學。她最喜歡坐自行車了,每天都可以看西湖的景色……小時候她喜歡畫畫,經常用粉筆在家裡的地面上畫整整一地的西湖風景,我就和她爸爸媽媽拿著相機拍下來。這些照片我還藏著,長大後給她看。」

在這風光旖旎村子,最有名的景點就是後山上的婆媳巖,一塊巖石像高高在上的兒媳,另一塊巖石像梳著髮簪,跪在地上的婆婆。相傳說,村裡曾住著一位寡婦,她含辛茹苦地把唯一的兒子扶養成人,娶媳成家,結果兒子卻被官府抓了壯丁。兒子走後,兒媳對她不僅非罵即打,要她天天上山砍柴,燒飯做菜,還讓她餓肚子。兒媳的大逆不道,觸怒上蒼,暴雨中一聲悶雷,將兒媳頭顱擊掉了。

沈含章卻發現這不僅僅是傳說,在這座小山村裡,有著不少像奶奶這樣的老人,他們有兒有女,可是他們的生存狀況卻比那些五保戶還要淒慘。一家人為什麽就不能相親相愛,為什麽要像對待敵人這樣「殘酷鬥爭,無情打擊」呢?難道兒媳就沒有老的那一天,不會像婆婆那樣生活不能自理?

提起母親,奶奶的孫子說:「我這媽媽也是很暴躁的一個人,她有話就要說。有時候,我從家裡拿東西給奶奶吃。奶奶說,你不要給我,你媽媽知道要罵人的。我說,我給你就拿著吃好了,這怎麽可能呢。有時,我跟我媽媽開玩笑樣的說,我叫她對奶奶好一點麽,我說你對她不好,以後我叫我老婆也對你不好……」

希望奶奶的孫子是開玩笑,也希望奶奶的兒媳不會像奶奶那樣飽受兒媳的虐待,希望這樣的婆媳關係不要像婆媳巖的傳說那樣代代相傳。

2010年10月,為參加奶奶去世一周年的祭奠和完成紀錄片最後一部分的拍攝,沈含章特意從美國飛回來。跟她一起去那小山村的還有美國攝影師Bao、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同學王博和她大學同學許文婧。他們聽說奶奶的故事都不禁潸然淚下,願意幫助她完成這部紀錄片。

時隔一年,物是人非,奶奶的故居又回歸於本專業——倉房,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雜物;奶奶的「新家」墳墓——修葺得相當闊氣。兒媳也變得了賢惠,不僅給奶奶燒了許多大額的紙錢,紙疊的金元寶,還有兩雙精美別致的鞋。

這種薄養厚葬並非出於一種孝心,而是對逝者的一種敬畏,希望在天上的奶奶不要記恨她,要保佑著他們一家。

沈含章趕到浙江省立同德醫院,看見白髮皤然的爺爺躺在病床上,鼻孔插著輸氧管,淚水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爺爺……我回來了。」她握著爺爺的手輕聲呼喚著。

爺爺緩慢而艱難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握了一下她的手,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沈含章坐在床前,望著將要離去的爺爺,回味著爺爺給她的慈愛,淚水一遍遍模糊雙眼……

沈含章已獲得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的碩士學位,進入紐約電影學院,從事對華合作項目的聯絡和推廣工作。兩年前,她終於完成這部歷經6年拍攝和製作的紀錄片。要不要公映,她糾結不已,片子記錄的不僅過於直接,而且特別尖銳,播出後勢必會對奶奶的家人造成傷害。可是,不播出去就沒人知道奶奶的故事,無法了解她那淒慘的命運。

最後,沈含章決定將之公映,把片名定為《Why am I still alive》,即縉雲的奶奶生前不停叨咕的那句話:「為什麽我還活著。」

2011年9月18日,在紐約SVA劇院《Why am I still alive》舉行首映儀式,身穿一襲黑色連衣裙的沈含章用流利的英語向觀眾進行了介紹影片的內容,博得全場一陣陣掌聲。《Why am I still alive》播出後,引起很大的轟動,許多觀眾伴著淚水看完影片。

2012年4月,《為什麽我還活著》獲得學生奧斯卡美東最佳紀錄片獎;半年之後,這部影片又獲2012美國最佳短片大賽最佳影片獎,以及2012年美國紐約國際獨立電影節、2013佛羅里達國際短片節、2013加州國際獨立電影節,歐洲、亞洲的電影節紛紛向她發出邀請。聚光燈下,沈含章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拍這部紀錄片不是為了獲獎,而是想借助奧斯卡這個平台把一個全世界的現實問題提出來得到大家的關注,讓老年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爺爺最不放心的是奶奶,無論如何也要讓他跟住在這家醫院的奶奶見上最後一面。

6月9日下午,徵得醫院同意後,沈含章和姑姑將奶奶的病床推到了爺爺的身邊,她用手機拍下這對老人相見最後一面的情景。

「爺爺,睜睜眼睛,奶奶來啦!」沈含章對爺爺說。

躺在病床的奶奶鼻孔也插著輸氧管,可是她已經不認識另一張病床躺著的是誰了。昏睡的爺爺聽說奶奶來了,吃力地睜開了眼睛,手顫顫巍巍地向奶奶伸去,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握奶奶的手了。

沈含章把爺爺奶奶握在了一起:「爺爺,再和奶奶拉拉手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握久一點……」

她哽咽著說不出話,兩只手默默地拉著,拉著……。

第二天下午5點11分,爺爺安詳地離開了,沒有留下遺憾。

爺爺是幸運的,奶奶是幸運的,他們沒有像縉雲奶奶那樣為「為什麽我還活著」而糾結,為「老天怎麽還不把我帶走」而抱怨。

爺爺奶奶,還有縉雲奶奶把她帶進關愛老人生存的領域,她將拍攝的下一部紀錄片是受美國投在日本原子彈輻射影響,又得不到足夠的醫療的一位美國老人和她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