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期】單家兩代故宮人的守護故事

♦ 文編/中中

北京故宮博物院有一批頂級的修復師,他們修復的都是珍貴的國寶文物,下的功夫越大,文物傳世的時間就越久。即使在科技發達的今天,這門古老的手工技藝也無法用機器替代。

單嘉玖每天步行五十分鐘去故宮上班。一萬多個日子,她從二十出頭的姑娘走到了六十歲的門檻外。走進神武門,她總會回頭望一眼。1998年父親單士元去世後,單嘉玖在跨進神武門的瞬間,偶然回了一下頭,突然意識到,在這條也是通往父親辦公室的路上,再也看不到父親的身影了。此後,回頭便成了習慣。

同樣的路,父親走了七十四年。1924年的11月5日,原受「優待」而留住故宮的溥儀,因屢次陰謀復辟,被馮玉祥部將逐出宮外。之後,攝政內閣國務院組織成立「清室善後委員會」,公開辦理清宮公私財產及一切善後事宜。當時正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旁聽,年僅十七歲的單士元,在多名教授的舉薦下,作為書記員進入善委會,參與點查。

單士元的故宮之路

初入故宮,單士元看到,除了溥儀自住部分,其餘院落,雜草長得與人一般高,善委會不得不請來工人,用鐵鎬、鐮刀進行清除。點查工作正式開始時,已是1924年12月底,破敗的紫禁城像一個大冰窖,一進神武門的宮門洞,西北風打得單士元的身子直往洞壁上撞。他來到這裡的工作,是為每件文物貼掛標籤,寫上編號和名稱。

進了宮門,單士元得套上全身上下沒一個口袋的特製工作服,還需按要求用白布條紮緊衣服袖口,寒冬臘月,想把手插進口袋或籠進袖管取暖是妄想。苦,但單士元樂在其中。他明白,能親手觸摸這些文物,與課堂上所學相互印證,乃是千年修得的福分。

善委會在種種干擾下艱難推進點查,積極展開故宮博物院的籌建工作,終於換來1925年10月10日的成立。典禮那天,「故宮博物院」的匾額被高高掛起,神武門外搭起了花牌樓,順貞門內豎起了巨幅《全宮略圖》。參觀的人們湧進故宮,瞬間到了幾乎無處立足的地步。單士元跟著導師陳垣教授,在御花園為遊人導覽。他把這一幕記錄在回憶錄中:「熱鬧喧囂間,歷盡艱辛的往事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腦中閃過,我用濕潤的眼望去,陳教授正在為遊人講解,他回望我的眼睛也是濕潤的。」數百年的帝王庭院,數以萬計的稀世瑰寶,從那一天起,展現在了人民大眾的面前。

對單士元一生影響至深的是導師陳垣,而陳垣留給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是,「故宮處處有歷史,件件是文物。」每每在宮內溜達,但凡與故宮沾點邊的,不管是殘磚斷瓦,還是半扇舊櫃門、一件木窗花,也不管是已經被掃進垃圾堆了,還是準備要當柴火燒了的,單士元都當寶貝,撿起來放進辦公室。久而久之,大家笑稱他是「撿破爛的老先生」。

除了「撿垃圾」,單士元的另一習慣是看施工現場。一次,他看到有剛進院的工程隊青年工人,把接著水龍頭的皮管子插進灰堆就開玩笑去了。單士元看了一會兒,走到工人面前笑著說:「這潑灰啊,就像拌芝麻醬吃麵,你拌醬時得先倒少許水,慢慢調,再加水,再調,這樣調出來的芝麻醬,又均勻又香。潑灰也是這個道理,水灑得勻,灰才醒得好,既不會過性,也不會有生料。」他的這個拌麻醬的比喻,不僅讓年輕人理解了潑灰的程序和其中的道理,也給他們留下了無法忘卻的記憶。

繼承父業的單嘉玖

故宮博物院的經歷,清內務府各衙屬旗人的報復、軍閥的威脅、清室舊臣的密謀接管等,都在單士元的記錄之中。單嘉玖每次讀來,依然能感受到文字背後曾經的驚濤駭浪。但父親沒有記錄的是他自己曾經歷的數次危險。當時妄想染指故宮的,還有日本人。盧溝橋事變爆發後,日本軍國主義發動全面侵略戰爭的同時,也開始籌劃對中國文化的佔有,他們妄想接收故宮,並尋找「代理人」充當漢奸,當時曾找到單士元,遭到拒絕後,日本憲兵隊企圖抓他「坐牢就範」。

幸而,過去的驚濤已雲淡風輕。晨曦中的故宮靜謐安然,單嘉玖穿過幾重宮牆走進科技部的院子。身為故宮文保科技部研究員,專事書畫修復這份急不得的工作,單嘉玖,有著足夠的耐心,讓三十多年的光陰在她指尖靜靜淌過。但初來故宮時,二十歲出頭的她,對這種禪修般的工作,並不適應。

上班第一天,帶她的師父、修復了「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五牛圖》的孫承枝,把一沓宣紙往桌上一擱,又遞給她一把裱畫業專用的馬蹄刀,讓她刮淨紙上的草棍、煤渣,同時保持紙面的完整和光潔。一刮就刮了三個月。「從小受父親影響,對文物、對前輩有敬畏感」。練完了刮,再練刷。「整整三年才出師,才能碰文物」。現在的單嘉玖也這樣教學生,「不僅要練手的角度和力度,還要磨性情,得坐得住。」一刀下去,稍有差池,就毀了文物。「這是個良心活,不能讓作品在我們手裡斷掉」。

雖然同在故宮,單士元卻沒有在專業上指導過女兒,「我都聽師父的」。因為單士元專注的領域是古建筑的研究與保護。「父親常說,故宮由兩個概念組成,一個是故宮,是建築﹔一個是博物院,是文物。文物放在哪兒都能展出,但放在故宮展出,意義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保護故宮的建築,就是保護故宮的根本。」

專業上,單士元沒有傳授女兒什麼,但骨子裡對文物的敬畏卻在潛移默化中感染了女兒。若是柱了拐杖去展室,單士元進門前必將拐杖放到屋外的台階上,就怕碰了文物。同樣,從自己師父身上,單嘉玖也看到了老一輩故宮人的這份敬畏。「師輩們修復書畫時,若是碰到連陰天氣,雖是古稀之年,他們也從早做到晚,即使不吃飯不休息,也要把工作做完。為的是和時間賽跑,防止作品生霉。」

一家三口在故宮,家中卻沒有一件古董。搞文物不玩文物,是單士元的家規,也是他一輩子踐行的原則。不僅不收藏文物,院外的文物鑒定,單士元也一律不沾邊。曾有一家國際大型拍賣公司給單士元送來請柬,希望他出面擔任顧問,單士元在退回去的請柬上寫下一句話,「我是一個老文物工作者,不參與任何拍賣活動。」

和父親一樣,工作以外的事,單嘉玖絕不摻和。單嘉玖說,「舊貨市場我一次沒去過。淘文物就會想,修這個需要材料,在工作中就會有邪念,我覺得不玩就不會犯錯誤」。

單家的故事,只是故宮眾多守護的微小部分,卻足以讓人感受到一份對於故宮、對於中華文化實實在在的敬與愛。單嘉玖有時覺得父親就走在自己前面半個身子處,像在指引,又像在陪伴。想到終究有一天會離開自己的崗位,心裡才更深地體會到父親對故宮的那份眷戀和感情。看到現在有許多年輕人選擇到故宮工作,「他們學歷高、悟性高,什麼東西都一教就會」。對於故宮的未來,單嘉玖信心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