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期】豬油菜飯.王侯將相

文/蔡翔(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

認識的人中,饕餮之徒不少。饕餮之徒老了,就成了美食家,美食家的意思就是,吃飯省錢了。有個朋友,年輕的時候愛吃鮑魚,老了喜歡蛋炒飯,不僅喜歡吃,還喜歡說。所以,美食家的另一層意思就是,小了。

我也有過小時候。

春天,新筍上市,上海人家,做得最多的,就是腌篤鮮。原料簡單,做法也簡單:清水、竹筍、鮮肉、鹹肉、百葉結,講究點的,再放幾片火腿,慢慢燉。這樣的做法,沒有什麽技術含量,但是好吃。

吃腌篤鮮,要配飯,飯是菜飯。菜飯菜飯,就是菜和米一起煮。菜是青菜,但是到了春天,萵筍多了,上海人買萵筍,葉子多是不要的,這個時候,我母親就會到菜市場揀些萵筍葉子,萵筍葉子煮飯,另有一種香味。菜飯好吃,關鍵是要放豬油,拌了豬油的菜飯,晶瑩透亮。

1970年代,我從農村回城,剛開始,分在里弄生產組。那時候,上海的工廠也有等級:一種叫全民所有制,真正的國營企業,每個月四十一塊,家屬有半勞保;再一種,叫大集體,家屬沒有半勞保,三十六塊,那時叫赤膊工資,找對象有點麻煩,我做過四年;還有一種,就是里弄生產組,小集體,一個月只有十八塊錢,我也待過。

我在里弄生產組的時候,最喜歡的,是到市區拖石子,石子拖回來,拌成混凝土。一來一回,大半天,關鍵是夾了個午飯時間,吃午飯,就有午飯津貼,三毛五。所以領導說要拖石子了,大家就很高興,一人一輛黃魚車,十幾部黃魚車,浩浩蕩蕩。裝好石子,千把斤重,就往回踩,往回踩的路上,直奔五芳齋,五芳齋的豬油菜飯,很有名。四兩菜飯,兩毛,一碗黃豆骨頭湯,一毛五。吃飽了,吆喝一聲,兄弟們齊齊趕路,小風吹過,覺得日子再愜意不過。

不過,吃豬油菜飯的日子不多。

上小學,家裡父母上班的,中飯就得自己弄。胸前拴根繩子,繩子上掛把鑰匙,打開門,做飯。飯是剩飯,菜也是剩菜,有時候剩菜也沒有,就沖碗醬油湯。也有時候,做大人的,早上買兩個燒餅,一根油條,仔仔細細交代,燒餅當早點,油條留著中飯當菜。一般情況下,大人剛走,後腳燒餅油條就都沒有了,中飯,還是醬油湯。這種好日子,也是不多的。有時候,自己炒飯,油是不敢放的,大人有數,多放醬油,醬油炒飯,也好吃。

有些小孩嘴饞,大人不在家,就偷偷地用油炒飯,吃得滿嘴是油,那時候沒有餐巾紙,男生根本懶得用手帕,吃完,用手一抹,再使勁在頭上弄幾下,頭髮油光光的。所以,看見有男生梳著小分頭,油光鋥亮,就問:吃油炒飯了?小孩在一起交流,交流的結果通常是:豬油炒飯最好吃。再所以,看見有男生梳著小分頭,不僅油光鋥亮,而且硬硬的,就說:吃豬油炒飯了。

那時候,買糧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油,自然也是要油票的。菜油不夠吃,就會想到豬油,一般是到了冬天,趕大早,買些板油,自己熬,熬出的豬油,真香。下麵,或者燒菜飯,小小心心地放一勺豬油。

所以,說起豬油,我就會想到豬肉。

挑肥揀瘦

剛下鄉,我們多少還帶著城裡人的習慣,吃肉要吃瘦的,趕集,鄉人爭著買肥肉,我們就要瘦的,瘦的還省錢。想著鄉人愚蠢,就覺得自己揀了便宜。慢慢,竟然覺得瘦的不好吃了,再趕集,也搶著要肥肉。老鄉就煩了,說,學生也愛吃肥肉了。

也不僅僅是我們變了,後來發現,女生也愛吃肥的了。那時候,到了春天,公社就要辦知青學習班,隊裡算工分,還給糧油,吃飯,就在公社食堂,公社食堂,就是幹部吃飯的食堂。食堂供應細糧,還有肉。這日子,就是過年了。開飯,每人一碗大米飯,一盆白菜肉片,肉是大肥肉,白花花的。我後來寫過文章,回憶當年,現在看看,很沒出息。沒出息的意思就是,那時候,我們端著飯菜,喜歡挨著女生,想,上海姑娘,嬌氣的,吃飯,挑肥揀瘦,一不高興,就把肥肉賞了我們。沒有想到的,上海姑娘已經改造好了,端著藍花大碗,一隻腳,還翹著,呼啦呼啦,風捲殘雲。

知青下鄉,也是有階級的。有家境好的,也有條件差的。出身,有工人,也有資本家,有知識分子,也有革命幹部。幹部子女,傲氣是自然的,知識分子,也不差,至於資本家,政治地位是沒有了,但錢多少還是有點,教養也是有的,小姑娘走在路上,眼睛是不亂看的,個個都像公主。但是到了農村,就都一樣了,什麽活都能幹,什麽苦,也能吃,過年回家,黑裡透紅,那時叫鐵姑娘,現在叫女漢子。下鄉經年,覺悟到的,是人本就沒有什麽高低貴賤,到了困境,露出的,都是本來面目。我下鄉的地方,離大澤鄉不遠,陳勝吳廣,就在那裡揭竿而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再是正確不過,後來煩的,是什麽素質教育,對那些一口一個貴族的知識分子,敬而遠之,想,再往上數,也都是些農村人,裝什麽裝呢?這就扯得有點遠了,還是說豬油。

當年的知青,家裡隔三差五,還是有點接濟。慢慢的,人也長大了,就覺得羞愧,爺娘賺幾個銅鈿也不容易,就想著,怎麽也孝敬孝敬爺娘。那時到了冬天,是要回城的。平時省點,省幾個銅板,買點當地的物產回去,也算一點心意。所以,到了冬天,我們就會想,買點什麽帶回去。

下鄉前,親戚朋友聽說我們到淮北,就說,那地方很多花生的。那年頭,到了春節,比的,是各家小孩帶回來的東西,去東北的,帶的都是葵花子,傻大黑粗,上海人沒見過,我們,就想著帶花生。

真的到了鄉下,發現花生很少,1970年代,以糧為綱,天大地大,肚子最大,這就有點犯愁。托老鄉打聽,好不容易打聽到了,說某莊某家有,事先約好,過去裝上花生,給了錢,興沖沖地往回走。走了半天,迷路了,眼前一條大河,退無可退,寒冬臘月,也只能牙齒咬咬,脫得精光,花生頂在頭上,踩著水,過去了。

老母雞也是要帶的,淮北的母雞,個子小小,但都說好吃。所以,一到過年,淮北到上海的火車上,除了知青,就是母雞。大年三十,母親燉上一鍋雞湯,慢慢地,那香味就飄進了每戶人家的房間,左鄰右舍都說讚,母親就很有面子。

再有,就是豬油了。回家前的一天,起個大早,集上買了板油,晚上下工,大家夥兒擠在竈房裡,門外北風呼呼,屋裡竈火熊熊,大鐵鍋裡,熬著豬油,熬好的豬油,盛在罐裡,一人一個。剩下的,就是豬油渣了。這時的豬油渣,最好吃,用鹽拌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白酒,就著豬油渣,慢慢地喝,竈裡還有餘燼,一明一暗,身上暖暖的,心裡想著爺娘,也是暖暖的。

這時,就有人說,明年我們自己養豬。

第二年,開了春,老鄉送來了豬崽,小豬慢慢地長大。淮北的豬,個子不算大,一年下來,也就一百二三十斤。但是肉香,俗稱,黑毛豬。

那時,北方養豬,不圈養,早上,呼啦啦地轟出去,晚上,呼嚕嚕地吆喝回來。所以,莊稼長出來,最頭疼的,就是豬拱。這就需要有人看青,看青,一般都是知青,老鄉說,知青公正。看青的時候,找個木棍,棍的一頭,釘幾個釘子,就是狼牙棒了,看見豬拱進地裡,抓住,狼牙棒一打,豬哇哇亂叫,豬一叫,主人就聞聲趕來,遞盒煙,恨恨地趕豬回家。

頭一回養豬,餵得盡心,豬有百把斤的時候,瞧著無精打采,就緊張,問,瘟了? 答,瘟了。就張羅著找屠戶,屠戶來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豬下水,送了屠戶,剩下的豬肉,燉了吃,天熱,吃不完,就熬了油。有了豬油,就做油饃。油饃的做法是,和麵、發麵、揉麵,把麵擀成麵皮,抹上豬油、鹽和蔥花,再一層一層疊好,用刀切成一段一段。燒鍋,鍋熱了,油饃貼在鍋沿。有點像上海的花卷,但比花卷好吃。所以,一頭豬,也就吃了一個星期。

再過一年,又養豬,就有了經驗,到了年底,早早地餵了一大盆紅薯,牽到收購站,居然也有一百三十多斤。

那時就想,鄉人都在養豬,怎麽城裡還要肉票?

現在想想,技術是要緊的,再好的想法,沒有技術,也是白搭。那時候養雞養豬,辦法是土的,土辦法養的,好吃,但是少。東西少,本來也有辦法,辦法就是市場。價格放開,有人吃得起,也就有人吃不起。吃得起的人高興,吃不起的人,就會有點難過。農村集市,不用肉票,但又有幾個人能隔三差五地吃肉?

三年困難時期,市場放開,就有了高價糖高價肉,飯店裡,人也是多的,裡面都是高價菜。禮拜天,我父親最愛在飯店外晃悠,站在窗外,看著窗裡,看裡面的美味佳肴,回來,就學給母親聽,母親就不高興,嫌他沒出息,我們也是。少年人,不論貧富,心裡,都是驕傲的。現在想想,父親就那麽點工資,養活一家老小,飯店,自然是捨不得進的,看看,解解饞,也不算怎麽丟人。再想起這些事情,心裡,倒是有點酸了。

當年,東西不多,大家均著點,這就需要票證。不過,這樣一來,有錢的人,不夠吃,沒什麽錢的人,吃得起,但也不會多。

很多年以後,我到蘇北某地,當地朋友,說起縣裡畜牧場,新近培育出一款新品種,那豬,個子小小的,黑毛,不圈養,滿地亂跑,就張羅著給我搞幾斤,想著的,卻是淮北當年的豬,覺得沒什麽兩樣,就問價格,說一斤一百多,不好弄。

現在技術好了,但是養的豬不好吃了,土辦法養的,好吃,但是貴,貴也有人吃。有錢的吃綠色,沒錢的什麽色都吃,但好歹也有的吃,好吃不好吃,倒是次要了。

今年的冬天特別冷,但也算熬過來了,這幾天,風軟軟的,隨風飄來的,是遠處山裡,新竹拔節的聲音,想,又要燉腌篤鮮了,再煮一鍋豬油菜飯,只是,父親和母親,都已經不在了……

                                                    2016年春節,上海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首刊於2016年2月24日《文匯報 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