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施善繼
2015.11.15恢復青春
居住在塞納河畔的法蘭西人,他們要用什麼樣的心情,用什麼樣的腔調唱《馬賽曲》;點亮艾菲爾鐵塔全部的燈光浪浪漫漫的唱,或熄滅艾菲爾鐵塔全部的燈光烏七摸黑的唱。外人儘管聽著,若不是把《馬賽曲》作為法國大革命的象徵,對著遙遠巴黎今年冬初異樣的氛圍,這一隻曾經被馬克思讚譽的高盧雄雞,好像歷經變種,不倫不類似雞非雞。
《馬賽曲》原名《萊茵河駐軍戰歌》,由詩人作曲家魯熱·德·利勒創詞譜曲,作於1792年4月24日。利勒當時擔任共和軍萊茵營工兵中尉,兵營屯紮在斯特拉斯堡,利勒應命市長底特利希的號召,為軍隊寫一首戰歌,後來因為馬賽市的救國義勇軍唱著它勝利進駐巴黎,終以《馬賽曲》聞名,世界各國人民把它作為革命鬥爭的精神武器。
修曼、李斯特與瓦格納,均不同程度地選用過《馬賽曲》的旋律譜曲,或作為樂曲的基本主題。最耳熟能詳的案例當推柴科夫斯基的《〈1812年〉莊嚴序曲》,在那首15分鐘左右的曲子中,拿破崙率領的六十萬歐洲多國混編的雜牌軍,以《馬賽曲》的旋律動機作為法蘭西的象徵,遭到以舊沙皇時期的國歌象徵俄羅斯人民激勵奮起,繼之堅壁清野猛烈抗擊,致來犯幾近全殲覆滅,六十萬的侵略軍最後潰敗僅餘幾千名官兵,落荒倉皇竄逃出俄國國境。柴科夫斯基1880年寫好的這個曲子,兩年後首演時,拿破崙躺進墓穴已足足半個多世紀,他沒有機會聆聽此曲,省卻了一些落拓的狼狽與躊躕的失意。然而他沈睡於暗黑密甜的地底,無邊靜寂,他為他的祖國及早的在十七世紀加入殖民主義的俱樂部,會心安然睡去。
吾人常言日帝、美帝、英帝、俄帝,較少稱呼法帝、葡帝、西帝,更少談及德帝、奧帝、意帝。這些帝們,有些看似金盆洗手偃旗息皷,但它們播種罪孽奪取逸樂永世歡呼;它們耕耘黑暗收穫光明代代無憂。
1604年法國人張伯倫侵入加拿大,在魁北克一帶建立廣袤的殖民地,那個地區於是被法國化了遺至於今。張伯倫強盜團伙的行徑,不知道當時唱的什麼歌曲跨進魁北克。
我國先秦時期稱越南為象郡;漢朝時期設立交趾郡延治至五代。唐朝設「安南都護府」,安南即含括老撾、柬埔寨、越南三地,1885年遭法帝佔據,淪為殖民地,法帝鐵蹄踐踏這些土地時,它的兵丁也唱著《馬賽曲》?
位處北部非洲的阿爾及利亞,蒙受法帝佈滿荊棘嘴唇的血腥噬吻,1830年始1962年終,在長達132年的日子裡,殖民政權在殖民地上,歲歲唱《馬賽曲》,月月唱《馬賽曲》?或是偶而哼哼阿波里奈的《蜜蠟波橋》,「讓黑夜降臨讓鐘聲吟誦,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1966年吉洛.彭特克沃執導的半紀錄影片《阿爾及爾之戰》,法國禁映多年,香港也禁映多年,法帝與英帝老不願影片傳達的反殖信息讓觀眾知悉,為時未晚失之交臂者應不難找來看看。
前面述及的諸帝們,時至今日殖民的細胞還潛流在它們穢污的血液,腐朽的殖民帝國主義換了戲牌,民主帝國主義、人權帝國主義、網路帝國主義、顛覆帝國主義……等等,隨機應變出牌因地制宜。
攤開世界地圖無論托管或屬地,法帝殖民的殘餘星羅棋布:北緯45度大西洋左上加拿大紐芬蘭島右下方的聖皮埃爾和密克隆群島是它的;北緯15度小安地列斯群島上的瓜德羅普與馬提尼克是它的;大洋洲的新喀里多尼亞、波利尼西亞、瓦利斯群島和富圖納群島是它的;印度洋馬斯克林群島上的留尼旺島是它的。法帝擁有的何止區區僅舉數隅,其餘的任由它們繼續在彩色的世界地圖上星羅棋布。
畫家高更倒是為法帝的殖民主義色彩增添了一抹傳奇,他在55歲時死於南太平洋馬克薩斯群島的法杜伊瓦。他兩度居停在塔希提島,畫了大量的《塔希提人》,並且宣告「野蠻對於我來說是恢復青春」。野蠻彩繪了塔希提島上的原始風貌,野蠻映象的假設,以高更的文明自詡作為前提,優雅文明巴黎的侵蝕至高更於僵老早衰,而整個的法蘭西竟然只有高更一人恢復青春。
2015.11.20 再見周爺
約好五點的出租車,提前十分鐘到來。我們正在下樓梯,周爺拄拐杖堅持自己拎著,在鹿港的某個玻璃展館買的觀世音立像,約值人民幣2650元的觀光躉獲,他說昆明家中也擺了耶穌與切.格瓦拉。這次來台北,他的頭頂沒戴維吾爾族的小花帽,我問他忘了嗎?他沒有回答,顧左右而言,沒有回答也是一種曲徑委婉的回答。
境管局規定限期務必離境繳回入台證,搭早班機出關的當口對列後面的人潮洶湧,我把觀世音提袋交到他手,他低頭尋摸口袋裡的機票讓航警視驗,再見周爺,它彷彿沒有聽見,逆向我奮力擠出僅能一人容身的隊列。
下次的中和重逢又會是另一個二十年嘍。想得太周到啦。家有耶穌,此行又添了觀世音,肯定升上天堂,準備前往者頗多,那裡可能比較熱噪。我早想過下地獄,直覺那裡陰涼。如果有幸去到但丁《神曲/地獄篇》的第五歌裡,不是可以近距看望里米尼的弗蘭切斯卡。
兩個加總154歲的老人,一同去聆賞了91歲馬利納爵士客席指揮的一場音樂會。在音樂廳的外廊,選購CD,意猶未盡他低聲的問,收不收人民幣,他們會更要美金我答,也許兩種都不要,售貨員老板等的是台幣的現金。
今年八月十四日即抗戰勝利前夕,廣州花城出版發行了他選編的《抗戰詩鈔》,看他愈戰愈勇從無疲態,坐在椅子偶而微盹小鼾,輕點了一下,在聽音樂啊,明明音樂在聽他啊。
接下去要編選《新詩百年》了。於是影印迦尼的部分材料以及方旗詩集《哀歌二三》的全部,以及唐文標寫於1958迄1962的五首詩,供他參考。據他預告,這部詩選將廣收百年來海內外的漢字新詩創作,當然包括海峽此岸,怎麼選都藏在肺腑裡頭,絕不洩露。編成的上卷草樣,我有幸先讀,共605頁,劉半農的《聽雨》為首,何達的《一個少女的經歷》暫停,這種大場面的思路調度,還應該由編成《中國新詩庫》十卷集總收103位詩人的皇皇連篇巨著,延續其後細選精挑的繁花與錦簇,謹祝周爺以貫常的耐力完成史詩毅力的託付。
離台前夜,他去寶藏巖參加紀錄片《我的詩篇》座談。他手上存有《批判與再造》雜誌全套,我請他不妨關注自第七期連載至第二十期上的《弱勢群體之聲》,他默默鄭重的點了點頭。
2015.11.24 煨白菜
包心白煨雞汁,冬天上桌的美蔬,每況愈下,因為雞肉的取得大大不如人意,活雞規定不准現宰,鮮味消失無影,防疫勝於一切,舌尖不許那麼刁,嘴巴不再那麼挑,公共衛生才重要,勞什子的文明萬歲,萬萬歲。
蒸一隻準備白斬全雞滴瀝的汁,取下頭脖、雙爪、翅對、雞尾。加蔥加辣椒放鹽巴,混入兩手撕斷的包心白,放到爐火上慢慢煨。也要加一些油,想要香的話一定要加豬油,自己親自炸的豬油。
雞肉販說,他的份額四、五點宰好,六點半從宰雞場運來擺攤,前置作業一刻不閒,我七點上攤買雞,他只賣兩種,土雞一隻四百、半土雞一隻三百七,土雞與半土雞為何只差三十,而不是差兩百,我只在心裡滴咕,沒有問出來。
包心白相信誰家都會煨,各家有各家的私房煨。
二舅從鹿港遷去台南落腳,他以製作糖菓營生,二舅媽是唯一的得力助手。上世紀六〇年代前葉,本島尚處手工業狀態,二舅依賴的生計即為一例。家庭式的糖菓作坊,從頭至尾皆係粗活,彼時「客廳即工廠」的口號仍未叫響,舅家的客廳早早的辦起工廠,赤膊上身僅着一條麵粉袋布裁剪的短褲。煮糖煮麥芽轉前轉後,此二樣高溫的混合物待其漸漸散熱,在他的兩個手掌可以觸碰時,他必須進行拉拔攪和摻色,半空中懸下一個鐵桶內裝半燃的木炭,適距正好得以讓混和物保溫不虞冷硬,把它們抽成細長條狀的群體,橫置於一台上下組合鋸齒刀的下盤,兩個手掌抓緊上蓋的兩處把手蓋上,使勁的鋸,長條被鋸成顆粒,從凹形的圓槽把它們撥滾下來,堆在桌面上,顆粒部份裹上透明外衣,部分保持裸體。
二舅媽的煨白菜極好,二舅不語自然樂在嘴裡,而我這名外甥卻記得很牢。二舅媽的煨白菜裡,加添了一道油炸的雞蛋酥,工序雖不複雜,仍需大動干戈。沒注意她打幾個雞蛋,打多少功夫,油熱了一大鍋,等到熱度可以,她把打好的蛋液,倒淋漏過一只握柄密密麻麻的杓洞,蛋液入油後熟成不規則的蛋體,適度的金黃香氣四溢,隨即撈起短暫油瀝,再放進白菜鍋裡,鍋裡已有她設計的搭料,蛋酥鋪在表層,視覺簡樸美麗無比。
二舅製作的糖菓成品,要自己騎摩托上街去鋪貨風雨無阻,那個年代雜貨店尚無日暮途遠之思,走街轉巷生機自覓,二舅的身軀壯碩如牛,我與二舅的相見雖然稀少,如今迴想依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