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吳國禎(北京清華大學物理系台籍教授)
《史記.貨殖列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誠然,天下人所忙碌的多半為這「利」字。然而,為了利的層次,則有高有低:低層次的,為的就是一口飯,求一溫飽;而高層次的,就沒有限度了。高層次的所求,往往就不是單純的利,而是和「權」糾纏在一起。其實一個人所需「食衣住行」的消耗也是很有限的,而那些追求無止境利益的人們,更多的是為了權(當然,也有心理上一種無以言明的佔有欲所致。)除了利之外,「名」也位列人們熱衷追求的首選之一,特別是在知識份子中。有些人為了名,而毫無忌憚地肆意妄為,可謂屢屢皆是。除了「名和利」之外,是否還有其它更為重要的、關乎人們安身立命的東西呢?這就要看人們所能看到的層次,或說他的視野了。視野低的人,只能看到名和利;視野高的人,則所見會有所不同。
《戰國策》中關於馮諼替孟嘗君買「義」的事情最具典型性。話說作為一方之主的孟嘗君,原本是要他底下的食客馮諼去收取他在薛地老百姓所欠債契的「利」的,但是馮諼考慮到如孟嘗君這樣的人不缺錢也不缺名,倒是缺了一個「義」字。有了「義」,孟嘗君在紛亂的時代就可以安穩了。於是,當馮諼到了該收債契的地方時,反倒把那些人手中的債契都給收繳、燒了,免了他們所欠的債。這些被免除了債契的人們,自然對孟嘗君感恩戴德。這個馮諼替孟嘗君所買下的「義」,果然在後來孟嘗君落難時,因他能得到當地人們的接納而逃過一劫,發揮了作用。這個故事要告訴人們的是,名和利不是絕對的萬能,名和利也不是世間所有的一切,人們應該(可以)跳出這個障礙,把視野看得更大、更高、更廣。易言之,人們應該學會擁有更高的境界來明了自己所缺少的東西,乃至從更高的視角來看待紛擾世間的種種。
不可否認的是,歷史上的失敗者,往往是因錯估形勢而導致失敗。失敗者之所以會錯估形勢,則和他的視野有關。舉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歷史事件。西安事變後,張學良隨蔣介石到南京,表示杵逆之悔。然而,蔣則關了張幾乎一輩子。蔣所見之境界層次,大約就是個人之怨仇而已。抗戰勝利後,國民黨元老張群曾給蔣出主意,讓張學良回東北,以穩住東北局面、對抗共產黨。然而蔣拒絕了,他還是要關張。後來的局面大家知道了,共產黨一旦在東北取得優勢,整個局勢對蔣就大大不利了。晚年,張學良曾這樣評述蔣介石:抗戰勝利後,按照當時中國在世界上的局面,蔣是有做世界領袖(之一)的環境條件,然而,蔣個人卻沒有這樣的素養條件,結果他失敗了。
毛澤東對待政敵的態度就不同。他對黨內的都給他們保留了一定的地位,例如早期犯過嚴重錯誤、導致共產黨慘重損失的王明,一輩子都有一定的地位安排。國民黨從大陸失敗後,一些國民黨的將領成了共產黨的階下囚。這些人早些的在50年代就給放了,最晚的一批則是在1975年給放的,這時毛澤東也到了人生的終點。毛澤東一輩子和國民黨蔣介石鬥,在快離開世間時,把一生的恩怨都一筆勾銷,這就是毛澤東的心態。對比之下,張學良在蔣介石去世後的多年才得到自由。和蔣不同的是,毛看對手乃是世間環境的產物,革命的目的是為了改變中國、為了救中國,而不是為了報私仇。也因此,他主張革命的對手作為個人,不應簡單地消滅他(固然,對手所代表的勢力是要被推翻的),而是可以改造、爭取過來的。
瞎子摸象的故事也很合適用來比喻視角、境界層次高低之所見的不同:視角、層次低者,只能看到象若樹(腳)、若管子(鼻子)。你也不能說他所見為錯,但畢竟只是局部的,不是完整的。台灣不少人一段時間以來,熱衷於「美化」日本對於台灣的統治。如何看待日本對台灣的統治,也類似有視角、層次低者的所見為:日本在台灣有建設水庫、工廠等,日本人(公務人員、老師)做事一絲不苟、更不貪污。這些,都是對的。而高視角、層次者所見的則為:日本在台灣是殖民的統治,早期是武力鎮壓,殺了不少台灣人,大肆掠奪台灣的資源,視台灣人為二等人,是侵略的、法西斯的帝國主義國家。很關鍵的是,我們不拘泥於對個別事物、事件(如建水庫,普及初等教育)的肯定與否定;而在於是否能從歷史的高度,全面地來看待日本對台灣統治的本質。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說到境界,不僅如上所言關於歷史政治的方面,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所謂的「美」也是一樣的。世俗一般之人多注重表面之美,甚且在商業的炒作下,追逐各種名牌產品,以之為美。但這卻往往成了年輕人的枷鎖,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佛教中說「芸芸眾生」大抵也是這個意思,人們因視野低窄,而在追求各種無謂的名利場中受盡苦難。
自然,美也有各種的境界。從山川之美,到各種繪畫藝術之美,大抵也體現了不同境界的美。這些似乎都容易為人們所熟悉了解。而更為抽象之美,例如數學、物理中所體現的思維之縝密,以及數學物理定律之美,則就較難為一般人所明白和欣賞的,但確實是體現了一種意境之美的。我也喜歡書法,我以為評論書法主要是:一是脫俗,二是追求境界。
因此,我們得經常提醒自己、呼喚自己,不和一般人一般的見識。這樣說不是孤芳自賞,也不是曲高和寡,而是訓練、培養自己一種更為從容和有定力的心態,不簡單地陷入世俗中那些表面的、不能長久的時髦,乃至紛擾的窠臼中去,而能更早些看到那些合乎自己的性向,從而認定值得自己去追求的東西。簡而言之,就是追求脫俗,追求更高的視野和境界。這也應是我們上學,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