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期】毒蘋果札記

♦ 文/施善繼

2015.8.1·綠洲

短暫走訪肅北的幾處綠洲之前,恰巧觀看了甘肅青年導演李睿珺的電影《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攜帶著電影素樸淨化的綿邈懸思,且走且想。

李導用了一個小時又三十九分鐘的鏡頭,為一位年逾七旬的退役農民關於身後跌宕的幽幽敘事,電影清淨無華,卻潛藏存活在當代肅北某處,即將完成生之旅程,歸返綠洲的自然懷抱,老人忐忑難安唯願依遁原有的殯喪理想,讓他稚嫩少年的孫兒費力挖掘土坑,使自己欣然提前無言謐沉在村外,一株長得並不怎麼美麗核桃樹枝葉的蔭底,肅北的風吹過自行故去老人微微凸起的地表。

不知何為盡孝孫兒的鏟土,伊當然也絕不明白,祖父坐入坑中再行回填泥土把祖父淹沒,只是遊戲的一種。孫兒滿足了祖父的願望,卻再吃不到祖父替代煙癮時,靜置於口袋裡隨時掏出滿足伊討要的冰糖滋味。

李導是高台人,高台離張掖七、八十公里,只得無奈無緣於電影裡那一方牽情漫挺的水草。翻閱舊資料知悉李導三年前攜片來此參展,有眼無珠偏偏漏了看。彼次影展,雖然去補觀了安哲羅普洛斯的《近代史三部曲》,但遺憾已經凝結,沒有什麽可以將之溶解,在影院觀影與在電腦屏幕前的視頻,畢竟天壤的兩邊。

有觀影者對於這部影片的孫兒遵囑掘土,讓祖父無憂安眠坑中,稱為活埋訴之荒誕,我並不支持這種說法。荒誕從真實變形無處不在,荒誕的真實與真實的荒誕源源不斷。我的兩個孫子均不足六歲,他們連握鏟的力量都難。都市的苟活者,他們何時幫我掘土,況我已簽署器官捐贈以及解剖,我非但沒有空地,更缺少一株落葉喬木的核桃樹蔭。

 

2015.8.7·駝鈴

騎乘單上售票員剛剛寫好173,指定我等待這隻編號的雙峰駱駝,七十歲的老人騎在幾歲的駱駝?煞有介事的在鳴沙山的景區繞繞觀光遊客約略一個小時上下的圈圈。五隻駱駝連成一隊,比較長的隊伍都是五的倍數,駱駝們真溫馴,緊緊跟著前一隻的尾端,後一隻的鼻樑絕不會冒失撞上。自從不用在絲路長途跋涉,近些年更是聽命飼主白天把它們牽來景區營生,日落後再牽回棚裡晚睡。

遊客如織,亂成一團。同一家飼主的駝隊,似乎也不是編在一組無關連串的序號,亂上添亂。每一隻駱駝都熟識飼主?不得而知。駱駝只管被牽動在一個小群體,鴕首的領路人一聲吆喝,駱駝領會了,四膝跪折於地,讓到此一遊的女士們、先生們跨上駝背,周而復始,走鳴沙山的低坡繞圈子漫行。

兩千年前絲路上任重道遠的商旅駝鈴依然在滄桑的歷史長空迴響,如今的駝鈴只懸於駝頸在遊客的顧盼間搖晃。

 

2015.8.8·莫高窟

一點兒都絕非矯情,在看完兩齣合計四十分鐘的主題電影,又接續參觀了八個真實洞窟,講解員的專業與敬業齊備應該致上感謝與嘉獎,之後我還是想,選個黃道吉日,把莫高窟封存永不開放,這個構思已略有所聞,何不儘早實施,意欲前去的遊客不要對我噓聲微詞,基於保護古蹟我並無自私之意。

可以再把主題電影拍得更加豐富更加多元,滿足求知者的渴要。西安的兵馬俑展館,不也是為了防止古文物的出土氧化破壞不再挖掘,已經曝光重返人間的古文物無言,雖然被埋於地下暗無天日,暗無天日對古文物而言不存在幸或不幸的問疑,古文物在湮遠的年代隨葬係當時的一種風俗,挖掘它最不可辯駁的意義當是考古研究鑑往知來,開放讓遊客分享美意十足,然而洞窟黑魆魆,步入洞窟光線驟暗瞳孔正快速調整,講解員的手電也快速照上標的,在明暗不斷轉換之間觀賞的效果其實很差。還有忍不住不守規矩的在拍照被婉言勸止,還有在窄小的棧道忍不住抽起紙菸。

一般的遊客只能在設定的距離遠觀,看那些國賓政要,兵馬俑幾乎可以聽見他們呼出的嘆息,來者不善喜歡慢跑的克林頓執意從西安入境中國,兵馬俑好整以暇挺直腰桿子正在等他可能會耍些什麽小動作,克林頓那回來國事訪問,沒有安排慢跑,不誇張的說,我當可與他比肩而跑。克林頓後來去了上海,城隍廟前的某家餐廳貼出他的照片以廣招徠,他根本不懂中國菜,筷子他都拿不穩。

 

2015.8.9·嘉峪關

零八年也在夏季,從呼和浩特途經包頭抵達榆林,登上位於北郊的鎮北台。可能因為過路客旅的稀少,使得它不全然裝扮成一處萬頭攢動人潮洶湧非遊不可的地景,卻讓它護持著剛勁與渾厚,冷凝的蒼涼始終對變幻的風雲無動於衷,它毅然穩穩矗立,一座城台的鎮守,直教零碎無所事事的時間從旁溜走。

對比嘉峪關,鎮北台的孤獨更加發散著令人畏敬的理直氣壯。一座城台的夙夜匪懈,固執盡職不負歷史的付託。

嘉峪關引我關注的兩處:其一,城墙的施工採責任分工制,沒有所謂的保固期,損耗與毀壞,悉由代代相傳負責修復,這一招古代顯然優於現代;其次,完工後,城墙的驗收,用飛矢射向墙面,箭簇若不幸穿入墙中,施工者便要開始發抖。

2015.8.11·銅奔馬

漢朝經略中國歷史四百二十六年,從公元前的206跨越至公元後的220,兩千年前出土的文物古樸琳瑯滿目應接不暇,進入墓室虔敬觀覽,務必彎腰屈膝通過低矮的拱洞向厚重無邊的歷史敬禮鞠躬。我們的老祖宗在人間生活行走的遠古,今日西方的霸權及其扈從,它們的人種與人文都尚待受精。

銅奔馬在不滅的時間中,飛躍了兩千年依然英姿颯爽,你若已覺疲乏,它在動態的空間中保持著速度的換發。生當華夏民族的後裔何須躊躇,銅奔馬看見了你,銅奔馬將從你的瞳孔一瞬騰圖,映象的印記永存,青銅的輕靈,莊嚴而且豐盈。

讀一首東漢的樂府民歌,寫一位女子對愛人的熱烈表白,被譽為“短章中的神品”:

 《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再讀另一首,係《古詩十九首》其一,詩寫傳說的織女牛郎因天河遠隔不得相會,傳達了織女渴望愛情的痛苦。劉勰譽之為“古詩之冠冕”:

《迢迢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复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