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期】《卓姨》 (三)

文/李聖宇(彰化師大交換陸生)

高中我是在杭州念的,離開了童年的中的那個小城,我們舉家遷往了西湖河畔,從此和卓姨家的聯系比之前少了許多。記得有一年,卓姨帶著慶宏哥哥來杭州治病,住在我們家。

再次看到她,可能是日日操勞,臉頰比之前消瘦多了,眼睛裡有許多紅血絲,穿的是一件洗白了的運動衣,脖子上圍著一條不知道多少年前的圍巾,掉了些許線頭,腰間系了一個運動挎包,勒得衣服硬生生斷成了兩截,手緊緊按在挎包上,手指甲裡還是有泥巴,之前還算白嫩的雙手變得又粗又糙了。唯一沒變的是她的笑,還是用一顆虎牙沖著我笑。 

她有些局促,站在我們家門口不知道要不要脫鞋。媽媽給她拿了一雙拖鞋,她嫌自己腳髒不願意穿。看到卓姨變成這樣,我們心裡都有些過意不去,除了寄點錢給她們家,這些年也沒幫上什麼忙。

那晚,我把我的房間讓出來給卓姨睡,我和媽媽擠一張床,爸爸睡在沙發上。也是在這一晚,媽媽告訴我,卓姨是外公和之前的老婆生的孩子,從小卓姨就離開了親生的媽媽,有了繼母,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公之前是大學的教授,卓姨算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在那個年代,還能有家庭教師教卓姨功課,過的是大小姐的生活。自從外公和現在的外婆在一起之後,外公就丟了工作,家道也就中落。卓姨當大小姐的時候心氣高,沒好好念書,遭到變故,一下子沒了令人羨慕的家世和母親的疼愛,受不了別人的冷眼和背後的指指點點,沒臉再在學校呆下去,早早輟了學。媽媽不知道其中的關係,小時候跟在卓姨背後像個跟屁蟲,一天到晚「姐姐,姐姐」地叫個不停。可是不管怎麼樣,總是感覺和卓姨之間沒有其他的親姐妹那麼親近,總像是有著一層隔膜,好似不存在,卻又在想接近的時候把人彈得好遠好遠。

媽媽在我耳邊淡淡地說:「小時候有一次晚上半夜醒來,下樓看見燈光暗暗的,仔細一看,發現我媽和卓姨在燈下剪著布,給我的褲子貼圖案,有小汽車形狀的,有三角形的,有花瓣形狀的。隔了一天,那條褲子就穿在我的身上。我總是記得那天晚上我媽和卓姨一起給我做褲子在昏黃燈下時臉上的笑容,讓我覺得她們好像沒有隔閡了似的。」說到這裡,媽媽突然止住了,我聽見她眼淚滴在竹席上的聲音。

突然我就明白了第一次去卓姨家的時候,她被我叫一聲「大姨好!」之後,臉上怔怔的表情。

上到大學時,有一天晚上,我剛剛提著一袋的水果要回寢室,接了一個電話,電話裡的聲音有點熟悉,但又感覺很陌生。對話裡的人告訴我,她是小妹。

見到小妹,在我的大學門口,這樣突兀的相見方式我是沒有想過的。

她完全變了,我都不敢認她了。

當我穿著一雙球鞋,左手一袋的水果勒得手臂一道一道地跑到她面前時,她穿了一雙恨天高的高跟鞋,頭發染得黃不拉幾的,畫了很黑很黑的眼線,幾乎要把整個眼眶都框起來了,嘴唇由於乾燥,起了死皮,嘴上的口紅都有些剝落了。

「你怎麼來找我了,一個人來的?」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眼眶有些濕,眨著眼睛,在忍眼淚。

「好了,我先帶你去我寢室,你歇一下,肯定累了。」我幫她提著行李,帶著她來到寢室,想讓她先洗了澡,卸了妝,清清爽爽地面對我。她穿著睡裙出現在我面前,卸除了濃濃眼線後的眼睛,有些水腫,但她又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妹了。我們一起躺在床上,我感覺她一定有話想對我說,想安靜地說。

小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幽幽地說:「我離家出走了。」

我怔了一下,想不到小時候那麼乖巧的小妹竟然會出走,便問:「為什麼?」

她沉默了,小聲抽泣,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卓姨不讓你上學了?」我試探地問,這是我能想到最壞的可能了。

「書,我早就不念了。初中畢業之後,我媽就說家裡供不起我上學了,我念得也不好,就出來學剪頭髮了,想自己開個理發店的。」她哽咽了一下說。

「學習剪頭發很好呀,也是一門手藝,能賺錢養家,給家裡減輕負擔,卓姨也不容易。」我知道她不太想說,但是她來找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想向我傾訴的,只是要給她一點時間。

她又開始抽泣,這次肩膀抖得更加厲害。

「我媽,她…..她要我嫁給…慶宏哥。」她在沉默了許久後,猛地來了這麼一句,之後開始放聲大哭,把我嚇蒙在那裡,不知道說什麼了。

怎麼會這樣!我萬萬沒有料到卓姨會起這樣齷齪的念頭!可是在憤怒的同時,我不知道要去責怪誰,只感到一陣空空洞洞、沒有重量的無奈在心裡湧動。沒有一刻覺得這個空間如此滯悶,空氣仿佛都凝結,牆上的指針滴答滴答沒有目的地發聲。

「卓姨怎麼會這樣糊塗….」我歎息,「可是……」眼前又出現慶宏哥哥腫脹化膿的雙腿,慘白的哭臉,在陽光下化都化不開的陰鬱,那是讓所有少女的要躲避的對象。

「可是我不嫁給他又有誰會嫁給他呢?你是想說這個吧?」小妹幽幽地說。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慌忙解釋,可是越說自己心底也很虛。

「沒關係,反正我是撿來的嘛……我知道。」她冷笑。

「小妹,你別這麼說。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說的,你也知道,這些年,我們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看過」,我心裡有百般的愧疚:「你是不是恨我?」

小妹歎了口氣,又深深吸氣說:「不,我不恨你。我甚至也不恨我媽。如果當初不是她把我撿來,我不知道會在哪裡……她其實比我還可憐。」

我驚訝於她的大度。

「因為我爸簡直不是人!他帶女人回家……….亂搞…」她咬著牙說出那兩個字之後嚶嚶地哭起來,「媽一天在外面那麼辛苦賺錢,我一天受那麼多苦掙的錢給他,他竟然搞女人,還帶回家,當著我和我哥的面!我真的很想殺了他!」

這些年,卓姨家竟然生出這麼多變故,這是我沒有想到的。瘦得沒有人樣的卓姨要忍受這樣的侮辱,我不知道如果我是她要如何支撐著走下去。比我要瘦弱得多,小得多的小妹要面對我作出這樣的表白,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她,這是我沒有辦法承受的苦楚。

我眼前浮現出一個苦笑著的婦人,只有一顆虎牙支撐著她的笑。笑著笑著,連虎牙也脫落了。小妹的影子和她重疊著,讓我分不清。

那晚上,我們雖然絮絮地說了些別的話,談到小時候的傻事,她也笑了笑的,可仍是趕不走沉重的氛圍,誰也沒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我送小妹到車站,她說她要一個人去北京,她說那是一個大城市,一定有容得下她的地方。只是一天,我覺得她越發瘦小了,我抱著她,感覺她沒有長大似的,還是我的小妹。在她濃妝的面具後,有她故作的堅強。在檢票口,她回頭向我擠出了一個很難看的微笑,人群罵罵咧咧地推著她,她的背影閃了幾下,就被淹沒在雜亂的人潮裡。

後來我們之間也有些聯系,默契地不提那晚說的事。我有幾次機會去北京出差,曾說要去看看她,她都推托了,見面的事也就不了了之。我想,可能她過得也不太好吧,可能她沒有準備好見我這個老朋友,沒有準備好去面對過去的記憶。舊的時光並不都是流金的歲月,有的人的回憶是千瘡百孔的膠片,無法播放。

接到慶宏哥哥的死訊是在一個下著雨的傍晚。卓姨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的叫喊,「你慶宏哥走了,回家送送他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聽到了一種解脫。

下過雨的街道有晚風拂面,人們摘下了因多日霧霾戴著的口罩,空氣裡混有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兩天後,我回到了一別多年的家鄉。穿著黑色的裙子,撐一把黑傘,小城陰陰沉沉的,沒有光。爬過那個大大的斜坡,右轉走過二十二塊青石板,就到了卓姨家,這條熟悉的、走過無數遍的路,如今我走來,卻連腳都踩不實。也許是青石板上,依然長滿滑溜溜的青苔,而我自打從這裡坐著我媽的自行車走了之後,再也沒走過長有青苔的路吧。

喪禮沒有大排場,只雇了幾個專門哭死人的婦人穿著白衣跪在那裡哭天喊地。黑木桌上放著一張的慶宏哥的黑白照片,臉色和生前一樣慘白,但我從沒見過他笑得這樣燦爛過。照片旁邊,有一個白髮的老人背對著我,從背影我看出是卓姨,但我不敢叫她,怕她一轉過來,撕心裂肺地對著我哭。

可是她沒有,她就沒有轉過身,連動也沒有動過。我默默地看她滿頭的白髮,稀稀疏疏,綰成一個髻,用四根竹子插著。竟會這樣老了嗎?我心裡暗暗驚訝。時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什麼?是多年的痛苦累積成的一個傷痕累累的背影,是一頭華發,還是一個撐不起來支離破碎的家?也許都不是,時間對於她來說,是一種辜負。

擺酒席的時候,卓姨過來叫我。

「佳佳,我有東西給你。」她遞給我一雙鞋:「還記得六年級畢業那年你走時,不見的那雙鞋嗎?」

鞋子上有米老鼠的圖案,兩只大耳朵怪可愛的。

「是慶宏藏起來的,他捨不得你走。現在,他走了,鞋子還給你吧。」卓姨有點難為情。

我接過鞋子,想起遺像中慶宏哥哥的笑臉,頓時覺得那笑裡面藏著太多我不解的風情。

「卓姨,帶我去我以前的房間看看桌子玻璃下的老照片吧!」我突然說道。

卓姨臉上有驚訝的表情一閃而過:「好。」

進到原來我住過六年的房間,心裡五味雜陳。時間如白駒過隙,房間裡的空氣都還是老的。卓姨開了一盞昏黃的臺燈,我們兩個坐在黑木桌前,背影應該是一樣的拉扯變長。她戴上一副老花眼鏡,手有點顫抖地向我說著每一幅照片。

漸漸地我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感覺她的嘴喃喃地動著,一開一合。我知道每一幅照片背後都藏了一個想忘或難忘的回憶。我被她的目光吸引,那一刻,她的眼裡有光透過了陰雲。

走之前,我跪在慶宏哥哥靈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一抬頭猛然看到一旁的卓姨。

原來她真的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了。不知道怎麼,心裡一陣打顫,突然就想到一首詩:

「慣於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之後的年年,我雖然工作遠在香港,但是仍會回去看一兩次卓姨。慶宏哥哥走的第二年,姨父也走了。她開始信佛,天天吃齋念佛,手裡總是握著一串佛珠,常伴青燈下。

門前的果樹早已枯死,只有青石板上的青苔還頑強地生長,似乎也不再滑溜溜。屋子像是沒有人住的廢棄房子般破舊,常年不點燈,家具上有厚厚一層灰。不知道為什麼,她和親戚們都疏離了,連我去的時候,她也只是對我點點頭,坐在門檻裡頭的木椅上,不和我說話,眼微閉,手裡握著佛珠,口裡念念有詞。睜眼的時候,她的眼神失去了柔和,甚至連之前的陰雲都不見了,留下的是刀子一般銳利的目光,和她對視時,我心裡會隱隱發毛。她的衣服好像就只有那麼一套,上衣灰色,褲子灰色,鞋子還是灰色,脖子上圍著一條藍黑格子的布,怎麼看都不像是圍巾。她的臉頰本來就瘦,現在都只吃素食,更加沒有營養,眼窩凹陷很深,皮膚皺的像枯樹皮,只是薄薄的一層,頭骨的形狀都漸漸清晰可見了。我沒有問,但我很想問她,想不想小妹?她天天坐在門口等的人是誰呢?青石板上,油紙傘下,行走的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他們向著她走來,又走去,走在消逝之中。

這樣等著等著,有一天青石板上踏來的是誰的腳步聲?

我常常坐在她附近,陪著她,看著她微駝的背影,慢慢就會出神。我想到第一次見到的那個卓姨,想到第一天見到她時的滿山紅霞,想到那個充滿草莓味的粉色的傍晚。想到或許,會不會有一天,爬過那個斜斜的大坡,右轉踩過二十二塊青石板,慶宏、小妹、外公外婆…….所有愛她的和她愛的人,都會出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