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期】《卓姨》(二)

♦ 文/李聖宇(彰化師大交換陸生)

當大家都聚在一起時,卓姨和姨父掩不住臉上的笑容,抱出了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

那天卓姨上街去買菜。她向來專門挑下午菜販們都要收攤的時候,去菜攤子周圍的地上撿一點被丟掉的菜葉子,或者是賣不出去的剩菜,圖個便宜。就是這麼巧,偏偏在她撿爛菜的時候,看見了一個被丟在角落裡的一個大菜籃子,卓姨以為是別人不小心忘記拿的買菜籃子,打開想看看有什麼菜可以撿點回去,結果看到了一個被一塊藍黑格子破布包著的一個女嬰,上面還有出生證明和孩子的名字。這就是小妹的來曆,她真的是在菜場裡被撿來的。

「我和慶宏他爸想收養這個孩子,她也怪可憐的,這麼小就被拋棄了。」卓姨邊解釋一邊淚花閃閃。

「也是,多個孩子,你們生活也多個盼頭。」大舅抽著煙說。

「姐,你帶慶宏已經不容易了,再養一個會不會太累了?」我媽試探地問。

「不會,女孩子好養,我能養!」卓姨一臉堅定的表情,我媽便也不再說了。

「只是……慶宏怎麼想?」二舅問。

卓姨止住了臉上過於興奮的表情,轉過頭朝著慶宏,抿了抿嘴唇,猶豫了一下開口:「慶宏,你….想有個妹妹嗎?」

一直沒有說過話的慶宏,低著頭,用手拂著腫脹的腿,「有個妹妹也好,能幫我照顧爸媽。」

眾人聽後,臉上都有戚戚的表情,再無異議,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下來。

在卓姨家的那段日子是開心的。門外的青石板上,長著滑滑的青苔,下雨天的時候,坑坑窪窪的,像鑲嵌著一面面明鏡。夜晚躺在木床上,聞著木頭古老的氣息,聽著屋外雨滴沿著屋簷滑落的聲音,耳邊伴著小妹均勻的呼吸聲,從靜謐的夜溜進甜蜜的夢鄉。

就是在這段日子裡,我和小妹的友誼與日俱增。我們早上誰醒得早就負責叫醒另一個,卓姨天不亮就出門幹活去了,我們自己跑去桌上隨便扒幾口稀飯,手裡握著一個白煮蛋,背上個書包就手牽手一起去上學了。那時候,我們一起喜歡上了班裡一個男生,講起他就會咯咯笑。放學常常不按時回家,埋伏在一個轉角,等著那個男生出現,一起走完一條長巷。晚上躺在床上,我們談論的話題也總是那個男生,越講越大聲,經常吵得卓姨在外面敲門,然後捂住對方的嘴巴,躲在被窩裡憋著笑。倆個女孩在一起的友誼就是那麼簡單,有好看的頭繩每人紮一天,有好看的貼紙就分著貼,有好吃的冰激淩就一人一口,我們沒有再去提過以前「撿來的孩子」的事。

慶宏哥哥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床上,偶爾也能看到他拄著個拐杖,坐在門口,靠著門邊,曬曬太陽,和同樣病弱的姨父聊幾句,然後望著天空發呆。媽媽每天晚上都會來卓姨家,燒飯給我們三個小孩子吃,這個時候我是最快樂的,忙不迭地幫媽媽端菜,貼在媽媽屁股后報告今天老師送了我神秘小禮物之類。小妹坐在一邊咧著嘴聽,慶宏哥哥也能坐到飯桌邊上來,插幾句話。卓姨總是要到7點多才會回來,偶爾帶點主人家家裡的剩菜剩飯,當做寶貝似的叫我們吃。小妹這時就會貼心地跑去給卓姨拍拍背,揉揉肩,卓姨眼裡一天的疲憊都化解了,眼神清清柔柔的。

我自告奮勇地要給沒去上學的慶宏哥哥補課。每天晚上吃過飯就把作業本、課本、筆記一股腦兒地搬到慶宏哥哥房間裡。我寫作業時,他看書,我寫完作業之後,再抄在紙上給他寫。就這樣,慶宏哥哥即使沒有去上學,成績依然是班裡的第一名。

日子淡淡的,像水一樣流走。門前的橘子樹結了幾次果子之後,我也小學畢業,要回家了。走的那天,不知道是誰把我的鞋子藏起來,媽媽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我的鞋子,只好讓我汲著一雙拖鞋上了自行車後座,我拉著小妹的手哭成了淚人。卓姨笑著塞給我一包大白兔奶糖,「一天只能吃一顆,吃多了牙齒會壞掉。」我看見她用衣袖偷偷抹抹眼角。姨父站在門檻外,朝我揮揮手,只有慶宏哥哥沒有出來送我,我心裡有點難過。小妹拉著自行車的後座,媽媽在前面騎,她一路跟在後面追,直到實在跑不動了,蹲在地上大哭。我眼看著她蹲在地上,像個被拋棄的孩子,變得越來越小。

初中的時候,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周圍的房屋都被市醫院給承包了,醫院把房子的地基都提高不少,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地勢本來就低,這下更甚,夏天的時候,天天下雨,大水沖進屋子裡,到處都積水,根本沒辦法住人。和醫院協商不成,外公外婆直接搬來我家住。小妹就經常來我家裡玩。那時候,表姐在城裡讀大學,學計算機工程,放暑假回家了,就把電腦搬來我家。在那個年代,電腦是個稀罕物,小妹更是天天往我家跑,我們湊在一起玩《大富翁》,常常學錢夫人說:「今夜做夢也會笑!」玩起遊戲來,攆都攆不走她。

但是有一天,她早早就要回去,而且纏著外公,非要外公送她回去。外公拗不過她,送她回了家。開門的是卓姨,挺著個大肚子,看到外公的一霎那,她眼裡滿是震驚和慌張。

卓姨偷偷地懷上了孕,想再生一個孩子,這件事她瞞著家裡所有人。

外公看到後沒說別的,只是歎了口氣,說:「桑兒,何必呢?」

卓姨眼裡泛起淚光:「我不甘心啊!我真的想賭一把……」

「如果再生一個,可以健康無事,當然是好,可這病是遺傳的,只要生的是男孩,就百分之九十會有病,你不是不知道呀!」外公無奈地說。

「爸,這次我決定了,別勸我了。」卓姨眼裡有橫橫的倔強。

外公看著卓姨眼裡的倔氣,再想想她帶著慶宏受的苦,歎了一口氣走了。

從那天起,卓姨大肚子的事就不再是秘密了,她的臉上漸漸有了紅光,和別人說話時,兩頰粉粉嫩嫩的,又有少女般的嬌羞了。那條消失多年的淡粉色的絲巾重新飄揚在她的脖頸,天鵝造型的鑽石胸針也時時見到了。陪小妹來我們家玩的時候,她常常帶著一袋毛線,低著頭專心織一些花花綠綠的小襪子,小背心,偶爾抬頭和我們說說笑笑,話比以前多多了。她懷孕後臃腫了些,夏天有些熱,午後的陽光照在她臉上,額頭上有細細密密的汗珠,仿佛有光。

趁她幾次去醫院檢查胎兒狀況的時候,外公外婆和大舅們已經偷偷向醫生問過胎兒的性別,得知還是一個男孩,但都不忍心告訴沉浸在幸福裡的卓姨。

卓姨經常摸著她鼓起來像足球的肚子問我們:「人們都說肚子圓圓是女兒,你們看我肚子圓不圓?」

終於挨到生產那天,外公外婆和大舅大姨們偷偷囑咐接生醫生,孩子生出來之後,驗完血如果還是敗血症的話,就直接拿走,就說是個死嬰。我永遠記得卓姨在產房裡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哭喊,比刺刀還尖銳地劃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裡。我嚇得哭了出來,和媽媽說,我以後絕對不要生小孩。我媽直罵我傻瓜。

外公走進病房裡,對著虛脫的卓姨說:「桑兒,孩子不幸,你別太傷心。爸對不起你。」

卓姨的眼睛,睜都沒有睜開,但眼淚順著眼角一直流。

我覺得她一瞬間又變得像以前一樣瘦,不,似乎更瘦了。

再見到卓姨,她的眼裡一直有陰雲,再沒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