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期】卓姨(一)

 文/李聖宇(彰化師大交換陸生)

001

在城東住著一個老人,人們說她有著嗜血的眼神,尤其見不得年幼的孩童。若是有人抱著孩子走過,她的目光就直勾勾地盯著孩子,帶著她殘老的身子在木椅上咿呀咿呀地轉動。那目光如同彎頭的刀口,一點點勾入肌膚。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嚇得哇哇大哭。人們經過她的住處,都會偷偷瞥一眼漆黑的門,然後快步走過,小孩也從不在她門前玩耍。在大人嚇唬小孩子的時候,常常惡狠狠地說:「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卓奶奶家去!」這招靈得很,哭聲立刻就止住了。

我一年會去一兩次卓奶奶家,不是我膽兒大,卻是她和我家有著些血緣關系。她算是我的大姨。

我總以為,她的眼神裡除了嚇人,更有望不盡的哀傷。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她不是一個這樣寡言少語的人,至少還算是一個開朗的慈愛的長輩。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由於想要把我送上城裡最好的小學,媽媽讓我住在卓姨家裡來偽造學區戶口。

記得第一天去卓姨家,經過了一個大大的斜坡,爬得我氣喘噓噓,叫苦連連。卓姨站在大門口迎接我。媽媽用手肘碰了碰我,給我使了個顏色,我立馬會意大聲叫:「大姨好!」她反而被我這一叫怔了一下,嘴角一牽,不自然的笑。

那天太陽下山晚,漫山遍野的晚霞染紅了天邊,天光映在卓姨臉頰上成了兩片甜甜的高原紅,她穿了一件米黃色的針織套裝,脖子上系了一條淡粉色的絲巾,我被她領口天鵝造型的鑽石胸針吸引,盯著看了好久,直到她遞過來一顆糖。當草莓味的香氣彌漫在我嘴裡時,我看到了卓姨的一顆小虎牙沖著我笑。

踩著青石板,我拉著卓姨的手,蹦蹦跳跳地走進了一棟小木屋。潮濕的氣味從天花板和地板上傳來夾擊著我,屋子裡略顯昏暗,但是燈卻是已經開滿了的,也可以看出是精心布置過之後的樣子,餐桌上的空牛奶瓶裡插著幾朵百合,花瓣上還帶著人為噴上的水珠。

「佳佳,這是你的房間。」更加濃的發黴味,來自木板的味道,來自被褥的味道。房間很簡單,整潔幹淨,靠窗的位置有一張黑木桌子,桌面上壓著一張玻璃,玻璃下是層層疊疊的泛黃照片。小孩子的我,自然對於這樣古老的房間沒有什麼興趣,看了一眼,就問大姨:「大姨,小妹呢?」

小妹我是見過的。在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小妹跟著大姨第一次來我家,和我差不多大,頭上紮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小辮子,毛刺刺的,鼻涕一下子流下來又「哧溜」一聲吸回去。那時的我比她大那麼一點點,有著大孩子的驕傲,不太愛理她,小妹卻總是纏著我帶她去後面的公園捉蝌蚪。我有一個粉紅色的撈蝌蚪的小網,按一下手柄上的開關,網的周圍就會發出五顏六色的亮光。小妹也想要,就從口袋裡摸出還帶著鼻涕的糖想和我換,我哪有那麼傻,小手一揮:「找你媽要去!」小妹肉嘟嘟的臉蛋一抽,鼻涕眼淚都下來了。

第二天,小妹就拿了一個和我一摸一樣的蝌蚪網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神氣極了,「佳佳姐,我也有!你看嘛,佳佳姐!」

我氣鼓鼓地故意把自己的蝌蚪網往地上一扔:「哼!我早不喜歡這個啦!」

後來我聽媽媽說,小妹是大姨在路上撿來的。我沒太在意,大人嘛,都會這種把戲,說你不乖的時候就會嚇唬你:「你是我垃圾桶裡撿來的!再哭我就把你扔回去!」其實,我根本沒有當真,只是小妹再來我家和我搶東西玩的時候,我和其他親戚家的小孩兒就會開玩笑說:「走走走,撿來的不要和我們玩。」

那是小孩兒無心之說,但媽媽聽到之後,氣沖沖地把我們轟散:「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小妹小臉一抽一抽的,緊緊抿住嘴角,不敢哭,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著我。從那以後,小妹就不怎麼來我家了,就算被大姨拉過來,也是躲著我,遠遠一個人站著。

「哦,你小妹上街買醬油去了,說是要給你燒紅燒魚。」大姨邊說邊從桌底下摸出一個金黃的橘子,在我眼前一晃:「我給你剝個橘子?」

「嗯,橘子!」嘴饞的我立馬搬了把小板凳乖乖地在卓姨面前坐下來,眼巴巴地等著甜蜜多汁的橘子肉。金黃的橘皮在卓姨的巧手下,卷成了一朵黃燦燦的花,飽滿多汁的橘肉脹鼓鼓的彈出來,我似乎能感受到咬破橘子皮之後橘子汁水淌在我舌上的蜜絲絲的甜蜜滋味。卓姨掰下一片塞進我嘴裡,她的手指甲縫裡有著黑乎乎的泥巴。

「你吃一個,剩下一個我去剝給慶宏哥哥吃好不好?」卓姨一邊喂我一邊問。

「唔,好。」我被橘子塞了一嘴,但也記得來之前媽媽千叮嚀萬囑咐我凡事都要讓著慶宏哥哥,要幫忙照顧慶宏哥哥,多陪陪慶宏哥哥,我就含糊地答應。

進到慶宏哥哥的房間,一股難聞的氣味傳過來。雖然以前也常常來,但是還是不太習慣這種味道。他枕著高高的枕頭,坐了起來,臉上是一如既往的沒有血色,笑笑對我打招呼:「佳佳,你來了啊。」

他的衣服像是新買的,他不停地扯著襯衫的底部,讓它看起來盡量整齊。

一段時間沒見,慶宏哥哥腿上腫起了大大一塊,卓姨說裡面是淤血。我很害怕碰到他,基本不和他有身體接觸。卓姨拿了金黃的橘子,剝得飛快,慶宏哥哥笑得很開心,不是為橘子,他說總算是見到我了。

慶宏哥哥是卓姨的親兒子,兩歲多的時候被檢查出了敗血症。聽媽媽說,那是一個清明節,大家夥子一起去山上掃墓,路上雜草多,而且那些草的葉子邊緣上有鋸齒的形狀,一不小心就會割到皮膚。卓姨抱著兩歲多的慶宏哥哥在山路上穿梭,她性子活潑,總沒等前面人把雜草清除幹淨就往前亂走,走著走著感覺手上濕濕的,以為慶宏又尿褲子了,卻發現一手都是血,慶宏露在外面的腳被雜草割破,血從腳上慢慢淌下來。卓姨嚇壞了,驚慌失措地大叫,大家就趕忙拿布來把慶宏的腳包住止血,卻發現怎麼也止不住,血還是不停地流啊流啊。

卓姨的眼淚也止不住,只問:「怎麼辦?怎麼辦?」

慶宏哥哥卻像個沒事人,一點也不痛,也不哭,就看著一群人圍著他團團轉,還癡癡地笑。血流得太多,慶宏哥哥的腳趾都已經萎縮了,大家都感到了事態的嚴重,趕緊把慶宏哥哥送去了醫院。醫生檢查完之後說是得了敗血症,大家根本不懂這是個什麼病。

醫生就簡單地說:「只要一碰破皮膚就會流血不止,直到流完。最多活到成年。」卓姨聽到後就倒地了。

家裡人都勸卓姨:「算了,別養了。」卓姨只是哭哭哭,姨父向來就體弱多病,一會兒肺結核,一會兒哮喘,打個噴嚏都讓人害怕他一下子就過去了,家裡的事情都是卓姨決定說了算,這會兒,姨父也只是咳咳咳,不說話。

家庭的重擔都落到了卓姨身上,她一個女人,也沒多大文化,只能給別人家裡當保姆,好一點的時候,還能去市場裡,賣賣衣服。在外面工作吃苦不說,還容易被別人欺負,忍氣吞聲回到家裡面,還要照顧兒子和丈夫。日子過得多苦,卓姨見到我們都是笑著的,逢年過節還偷偷塞給我壓歲錢。

也有段日子過不下去時,卓姨找過親戚們,一邊哭一邊把慶宏抱給他們,說實在是養不活了。媽媽和舅舅們把孩子送到福利院,沒隔幾天,卓姨又偷偷去把慶宏抱了回來。就那麼一次之後,不管多麼難以支撐的日子,卓姨都再也沒有起過把慶宏扔掉的念頭。

好像也是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天,卓姨打電話給親戚們,說有大事要宣布。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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