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吳國禎(北京清華大學物理系台籍教授)
現在海峽兩岸溝通往來很是順暢,特別是台灣的人可以無拘束地,方便迅捷地到大陸。但是,回到30年或更早前,這些不僅是絕對的不可能,還會帶來今天人們不可思議的災難。
大家知道兩岸自1949年以後,就完全斷絕了往來。兩岸的往來開通,從台灣來說,固然始自1987年台灣方面開放去台的大陸老兵回故鄉探親,其實早在1971年的9月就由於中美關係的解凍,台灣的海外留學生可以經由美國的管道赴大陸而開始了。
兩岸關係的發展,人員的往來是繞道美國,這樣開始鬆動的。有謂路是人走出來的,開始時並無路,開始第一次邁開步伐的人,肯定是最艱辛的。然而,歷史就是這麼容易被忘懷,現在兩岸的人們居然對這段歷史所知很少。
我常說,事實也是這樣,兩岸自1949年以降,有人員的往來始自1971年,在海外的台灣留學生發動了轟轟烈烈的「保衛釣魚台運動」後,有五位台灣留美的學生第一次登上大陸的土地開始的。他們來到大陸,來到北京,就受到當時大陸的總理周恩來的接見。從兩岸關係的角度看,這無疑是破天荒的一件大事。然而,我也很遺憾和不解的是,兩岸的一般老百姓不知道這個歷史不足為怪,而大陸的官員竟然對此也非常陌生,乃至不知道。對兩岸關係歷史認識的遲鈍,確實也很反映一些深層次的問題。
總之,70年代台灣的留學生和他們在台灣的親屬,就經由美、歐的管道去了大陸。這個事情當然是犯了台灣當局的「死罪」,去了大陸誰還敢大聲模樣地說他去過了大陸?除非是他是下了狠心,再也不回台灣了。
當時,中美沒有直航,人們就只能走香港進入大陸。當時港英政府的移民部門和台灣的情治部門是掛鉤的。果然,那五位第一次去大陸的台灣學生的名字,在他們路過香港進入大陸後,很快台灣方面就掌握了。就在他們到大陸後,約一個星期,《中央日報(海外版)》的頭條就刊登了台灣當局吊銷他們台灣護照的通令。台灣當局的這個動作很明顯是殺雞儆猴,想嚇阻以後誰還敢去大陸。但是,如孫中山所言:歷史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1971年以後,從美歐去大陸的旅程不僅無法切斷,反而絡繹不絕了。多年以後我一直想找出當年《中央日報(海外版)》的這則新聞,台灣的朋友也幫了忙,到台北的公立圖書館也去找了,但是就是缺了那幾天的報紙,這事著實讓我不解。
我也是在1975年的3月份,第一次「偷偷」地從美國來到大陸走了一趟,總共在大陸待了有兩個多月。考慮到經由香港的危險性,我就先到紐約和朋友會合後,搭乘巴基斯坦的航班,取道巴黎、法蘭克福、開羅,經由巴基斯坦,進入新疆、華北到達北京。這條航線路長、費時,但也最安全。記得是第一晚離開紐約,第二晚到開羅,第三天的傍晚才到北京。飛機飛越過新疆的喀喇崑崙山時,所見山川的雄偉,讓我至今印象深刻。
我在北京的頭幾個晚上都睡不好,幾次夢到被捕,被關進監牢而驚醒。但很快旅途的所見,讓我們耳目一新。我們這團的成員七人,全都是台灣本省人,應該算是首次台灣本地人以團的名義登陸的。我們從小在台灣出生長大,從學校的歷史、地理教育,對於大陸也是熟悉的。但是也很陌生,因為對於大陸1949年以後的情況,基本是無知的。我們在大陸去了東北、陝北、西安,路過河南、湖北,去了湖南以後再到南京、無錫、蘇州、上海等地。我一路上忙著記錄所見,整整寫了一大本筆記。我還拍了近千張的幻燈片,如實地記錄我們一路的所見,誠屬可貴。
大陸當時物資上遠不能和外界相比,我們所到之處的不少小地方,如一些縣城,倒是很類似於我小時(50年代)花蓮的樣子。4月時,我們到了南京上海一帶的江南,正遇上杏花春雨,如唐詩、宋詞上所描述的江南,美不勝收。當時的大陸可謂沒有公害污染,所到之處都展現著一種淳樸的氛圍,景觀是這樣,而一路上所遇的人們也一樣,都是非常純樸的。
1977年6月,我得到批准來到北京工作。我在三藩市朋友認識的旅行社買了機票,準備飛夏威夷、東京,到香港後進入大陸。旅行社的老闆說,你持的單行飛香港的機票,沒有離開香港的,這樣在入香港時,肯定會受到港英移民局的注意,那就不好了。他於是幫我買了一張從香港飛台北的機票,並說這個旅程的票我不收你的錢,只要你到了香港把它寄回給我就好了。我和這個老闆素昧平生,對於他的關照,我一直感念著。多年以後,很遺憾我一直沒有機會再見到他,向他再次表示感謝。我到香港後,本想在香港玩幾天,但準備送我進入大陸的香港朋友說,我不宜在香港多停留。這樣第二天我一早就經羅湖口岸,進入大陸了(當時還沒有「深圳」這個地名)。
這樣直到1993年的12月,隨著兩岸關係的改善,台灣方面才允許我回到台灣探望我年老的父親。當時赴台須經香港轉機飛台北,周折耗時。在香港時,得到中華旅行社換正本的入台證,所以台灣方面掌握著我入台的班機。抵達台北在入關處,大陸同胞救濟總會派了個年輕人來接我。我則全程用台灣話和他交談,表示感謝關照。這個年輕人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如何會從大陸來一個能說流利台語的「大陸人」呢?
時間過得很快,距我第一次來大陸,已然40年過去了,回想當時我還不到30歲。這些往事和台灣的年輕朋友談起來,他們不免感到帶有傳奇的色彩。其實人的一生也就是平凡,當你想到可以做應該去做時就做了,也就是這樣。事後就是無怨、無憾和無悔!一些後來者可能看作是關鍵的時刻、關鍵的事情,在當時也就是感覺是應該做的平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