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王睿
2011年8月,照例是個襖熱的酷暑,你們同爸媽一道去天津、北京走走看看。當時8歲的姐姐和3歲的弟弟,先是在桃園機場玩得人仰馬翻,鬧得媽媽犧牲形象當場罵人。繼而在飛機上,你們姐弟從安全帶、餐點、電玩、到廁所,無不有你們玩鬧過後的爸媽的尷尬。所幸,機務人員很專業,乘客們很包容,尤其是同團的長輩們,直把你們當開心果看待,疼愛有加──這是……很意外而感動的際遇。
祖國土地原來不沉重
在你們眼裡,兩岸沒甚麼分別,或許世界也同是一個樣。車是車,馬是馬,街道是街道,人有膚色卻無成色。看著你們盡情溜達跑街,快意無任,玩得爸爸一顆心都飛揚起來,祖國的土地原來不那麼沉重。
爸爸其實不是第一次到內地。媽媽早在大學時代就來過北京,還登過八達嶺長城,那年的北京剛發生過你們未來或許會讀到的不是那麼回事的歷史故事。現在的爸媽,再也回不到曾經如你們這般無分別的童心童眼了;曾經我們的心眼,也是那樣地無知無識,又無憂無慮。宋朝的時候,有個著名文人幫自己的新生兒洗澡,看著嬰兒赤純天真的模樣,他不禁希望那孩子將來又笨又呆,卻可以無災無難而富貴發達。更早的時候,有位中國的智者則認為知識文明是災難的開端,是人類自討苦吃的創造。……唉!都不知道該教你們如何認知這個世界才好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們讀的教科書也是一種文明的創造,創造了他們需要的世界觀,一如他們當年創造了我們曾經的世界觀那樣──不論你們自己需不需要。
而此時,爸媽帶著你們用腳來認知世界的一方,雖然你們感受不到那一方土地的厚重。你們踩出了一片新盈的生氣,笑瞰一片人間七葷八素的百態。
享受北京街頭雨泥的洗禮
姐姐記得那位被妳埋怨不已的北京導遊嗎?他確實不怎麼討人歡喜。除了對故宮的豐富見聞教人佩服,為了他直言不諱的「業績」,牽著一團人東奔西走,累如敗狗,怕是妳早已忘了吧?所以妳才如今這般輕鬆愉快地回味那些照片?人生來去,有多少時間值得掛在舊昔的埋怨裡呢?
曾經爸媽想擺脫跟團的束縛,帶著妳們自行在偌大的北京街頭嚐嚐解放的滋味,於是我們向導遊提出脫隊要求。為了方便說話,媽媽主動預支他餘剩節目的業績佣金,不想他斷然推卻了。他努力不客氣地做業績,卻堅決不收取無功之祿,真叫人難忘這自找的尷尬啊!更何況,我們獨立街頭的決定並沒有換來設想的結果──不但漫無頭緒耗費光陰,傍晚的一場大雨還澆得四人渾身黃泥;而隨團歸來會合的鄉親們卻個個心滿意足樣。儘管妳們姐弟是那麼歡喜地享受雨泥的洗禮,我們卻只能嘴強說獨立好。
弟弟在失之折騰的旅途中表現了幾次哭鬧,但畢竟是3歲孩童,在祖國首都的大地與人民間,你的哭鬧顯得很稀薄。牽繫著你的,除了行程,還有我們,還有團裡一個升國三的大姐姐。大姐姐和她媽媽一道去北京玩,她向你們透露自己的媽媽是警察,爸媽也才知道原來台灣警察不能到內地自由行,必須跟團走,雖然一樣不需要什麼「財力證明」。
想起這一對母女,爸媽很感激他們。你們的雙腳,早已征服台灣名勝和樓下鄰居,卻在北京城裡乏力頑皮,取而代之的是嘆息連連。若說在頤和園裡,遮陽的角落不缺,避人的空隙卻沒有,爸媽無法將情思全放在懷古訪勝;多虧了那作為獨生女的大姐姐把你們當親弟妹一般照護,而她的媽媽還交代她要看顧好你們,僅僅因為這萍水相逢的一線際遇。
登上長城的小身影
登長城的時候,原想這居庸關相對不高,遙看去較矮那端關隘的感覺也還好,應該難不倒你們;不想入了關城再翹望那越嶺絕壁、蜿蜒起伏的城牆後,心頭竟暗自放下要你們姐弟「攻頂」的願望。面對巍然雄峙的頂關,只能爬多少算多少了。
可是,姐姐如那倔強的雄關,抱著埋怨一路上爬,兩腳摔了再摔,沾滿了牆灰城土仍不肯停歇。妳的眼神恰似腳下的長城那般堅定屹立,引領著妳酸痛疲憊的小身軀直邁城峰。平常不運動的大姐姐索性任妳爬去,好心腸地和媽媽顧著落後的弟弟。天天健身的爸爸隨著妳的腳步上爬,望著妳倔強的小身影和祖國層巒疊嶂的錦繡風光,沒有比那時更令爸爸悸動過的景色。
再令爸爸傾倒心懷的是,弟弟竟也一階一階地隨之登頂,把媽媽和大姐姐都甩在後頭去了。姐姐和爸爸在頂關對你不斷大喊加油,3歲的你跌了又跌,倒了再爬,一心要和關頂的我們會合,帶著身上令人心疼的皮破血流。遠遠挨了媽媽一頓罵的我,這時趕緊下去牽扶著你的小手臂,忍著新上藥的傷口繼續前行。跟上我們腳程的同團阿公阿嬤們在你身旁讚譽有加,大姐姐早已累得自顧不暇,她的媽媽和你們媽媽都散沒在後頭的人煙裡。
不知道是一種什麼莫名的力量,始終伴隨我們不放棄地登上那座仰之彌高的標的。好不容易,姐弟倆終於在頂關會合了。你們疲憊已極的小身軀相擁歡呼著;這一幕,爸爸很難忘。過一會兒,「遲到」的媽媽出現在眼前10餘公尺的下方;弟弟全然不管已經癱軟的兩腳,撲地要衝向媽媽懷抱,卻像個滾蛋似地轉好幾圈去。然後就是弟弟的哭聲,和我們哭笑不是的聲音,環抱著整座長城。
有張照片是你們姐弟那年以精疲力竭為代價所擺出的笑容和手勢,擺在長城上,擺在祖國的萬里長城上。總有人說,中國長城是暴政的象徵,如何殘酷壓榨民力云云。我不知道,希臘的帕德嫩神廟、埃及的金字塔、或者羅馬的競技場等知名古代建築,是否不需要千千萬萬勞力的代價,和一個強大集權政體的驅策就可以告成?但可以確定的是,你們倆雙腳落實踏著的長城,確是祖國歷代勞動人民的血汗結晶,也是祖國悠久歷史的堅強見證。拿著古代國防體系去和某座水利工程做比較以博取預設認同,就像問人核導彈和蘋果樹哪個較好一樣錯亂。
爸爸寫的「洗腦」文章
作為「中國的脊梁」,長城確確實實完成過它的歷史任務。如今的有些殘破,只是見證時間的漫長,也是見證侵略者入寇祖國的斑斑刻痕。70多年前,敵人來這兒燒殺搶掠,還偷走那塊「天下第一關」匾牌,歷史記載他們叫「鬼子」。於是,有人在這兒掄起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他們個個是祖國長城的赳赳精魂;也有人到這兒和「鬼子」訂立城下之盟,那是長城在祖國北疆一肩扛起的垢辱印記。70多年後,爸媽帶你們回這兒觀光兼運動。你們是來自台灣的中國新生兒,見證了祖國的復興與和平之餘,莫忘歷代前人在此對祖國榮辱的奉獻與付出。
多年後,你們或將發現這是一篇爸爸寫給你們的「洗腦」文章。其實,所有的教育都是一種洗腦,包括台灣的教科書和各色傳媒信息,也包括這次的旅程。爸爸就是活生生不斷被洗腦而來的人,曾經爸爸還是花蓮縣「保密防諜」國小組作文和演說的雙冠軍;後來,爸爸曾經想成為一名「反共愛國」的軍人,卻沒有被命運成全;之後,爸爸是「民主自由」的信徒,街頭運動曾有過爸爸的足跡。
如今,爸爸學會了自己決定如何洗自己的腦,用什麼洗,愛怎麼洗,洗得不亦樂乎;卻未必能在這方「民主自由」的故鄉分享同樂。多年後,你們或將是這樣那樣的立場與信仰;就在你們接受故鄉種種洗腦教育的同時,爸爸寫這篇文章,就當是湊個熱鬧吧!
在祖國的古典文學裡頭,總是登高必興愁。王粲、丘遲、李白、杜甫、陳子昂都寫過這樣的作品。杜甫說:「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那反映的既是他們個人的遭遇,也是祖國歷史漫長曲折的見證。然而那年8月,你們既沒見到蕭蕭落木,也沒見到滾滾長江;你們無悲無病,艱難而不潦倒地登上長城,在新中國的長城上樂不可支,笑傲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