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文/賀克
朋友他說天津很無聊。這使我賭氣非盡所能多走路,發覺該看、好玩的點。所謂「好玩」當然不是遊樂區、觀光泡泡而已,而是包括人情景致,在陌生之中的熟悉感。
平津戰役紀念館
上回提到天津城南「一二九抗日救亡運動紀念館」,是紀念「十二・九事件」,及一九三O年代進步學生於農村自發組織「抗日救亡」宣傳運動的紀念館。但我沒去成。於是我打算去找紀念國共內戰三大戰役之一「平津戰役」的紀念館,在城北,地鐵「勤儉道」站,往河邊步行二十分鐘左右。
如果你愛看電視劇,最近大陸央視「北平無戰事」說的就是相關歷史。「平津戰役」於一九四八年十一月間展開,歷兩月餘攻陷天津、孤立了北京,與駐守北京(時稱「北平」)的傅作義和平開城有極大關係。不過「平津」的方位怎麼走也不順道,恐得特意安排。
鼓樓大街與古文化街
去津前,本想住「鼓樓大街」那片,被友人勸退了。於是中午時分來的時候我就刻意坐了公交車,觀察沿途街景變化,才曉得這兒是新規劃區,毋怪朋友說別住這兒。但實際走,才體會到「天津站」西側河套地帶,即「解放橋」至北邊「金湯橋」區域的東、西兩側可以合起來走。河東「意式風情區」及周遭歷史建築很有看頭,河西的和平路商業徒步街剛整好,空蕩蕩,但讀者去時當已駐滿商家。
鼓樓街周圍很空曠,到了會知道。城門似的「鼓樓」也好認,四面牆上「東鎮、南定、西安、北拱」的字跡很古意。反倒是四周仿古徒步街,雖值得瞧瞧卻太新意。「天津老城博物館」與「天津戲劇博物館」我都沒去,很快走完東南西北街,就沿鼓樓北街往北、過「北馬路」,目標「估衣街」。本來是好奇其名稱,沒想到竟發覺了包含估衣街北、平行的「萬隆大胡同」在內,整塊是高度聚集的服裝集散地,不僅成衣,各類服裝飾件、雜貨都有。但看狀況,四、五點前就得來。
與北馬路垂直的「金鐘橋大街」過橋去,遠遠即見立於右側支流「水樂橋」上的「天津之眼摩天輪」。相當有趣,但孤單行旅不再往前,且門票七十。返身換走「影院街」,面南行。左手邊「大胡同」不僅是胡同名,也是這兒的社區名。無意撇見心愛的菜市場,耐不住便拐了進去。今天最後的陽光照過商販們的大雨棚,映得弄裡紅紅綠綠,水果、菜蔬、肉魚、炸物、滷的醃的炸的,和各式麵食,也顯得更鮮活。在縱橫的巷弄裡轉呀轉,卻又轉進一非常在地性的、賣衣服類的市集,長串的棚攤,恰巧在這兒讓我看上一頂帽子。
不知何以,雖然有些迷路,卻在出巷的當下即刻看見「東馬路」與「通北路」口上,立著「沽上藝院」牌坊的「古文化街」區。這兒也新整過,但應是少留下來的大面積復舊城址。除卻文房四寶、工藝商店、小吃,還有「天津古物市場」。我問了僅存的一攤舊賣攤,大哥說「週六、日有書市,大約四點半就收了」。低頭看錶,六點半了,難怪剛才被「天后宮」保全趕了出來。
時間沒配合,但古文化街南口、「津門故里」牌坊那兒出來,天主堂旁的鐵架構橋「金湯橋」改成了步行橋,竟然就鼓舞行者順著海河東岸,漫步整片殖民建築。直到「大沽橋」、「解放橋」一帶,都劃為了「海河觀光帶」,地圖上還有幢「河海歷史建築保護展覽館」。可惜的是公物公地委私託給了建設發展投資公司。奉系軍閥「馮國璋」的一幢舊宅在這兒,和周圍幾幢現為餐廳、咖啡座,尚適合散步。
意式風情區的夜晚
從河海歷史建築保護展覽館附近的「自由道」進去,竟又到了略以「馬可波羅廣場」為中心的「意式風情區」。夜間看建築,不很清楚,加之各色系霓虹爍開了視線焦點。喇叭瀉著重低音,人聲,吆喝攬客的嘈雜,顯然透露殖民建築區成為了PUB、燒烤之類的餐廳區。
「自由道」續走右轉「五經道」再過河,就可以回到濱江道了。我是從這兒走回來的,但若你覺得累,建議從「建國道站」坐地鐵回來,天津這兒街上大約八點就很安靜了。
日訪「意式風情區」
後來我選在離津前的半天再去了「意式風情區」。地鐵站出來的大路依序是「建國、光明、民主、進步、光復、自由、博愛」。「光明道」與「光復道」稍短。
白天的「意式」區,感官上較簡潔,迴身四望幾乎沒有新造的高樓,基本是低矮的舊樓修繕。舊樓多也維持著廣大庭院,綠蔭草地,即使免費博物館也不吝嗇。建國道地鐵站出來就是「原義大利兵營」,本想拍張建築立面與庭院的相也就罷,怎知繞去後頭,見著國民小學大小似的營舍,卻感驚異。
這在當年能裝多少紅鬍子大兵?我緊接著想,在遙遙的十九世紀古老中國口岸、商城,或更久遠前的世界上其他地方,侵略的歐洲兵,是怎麼樣看待中國人?怎麼樣看待其他地方的土著、當地人?我猜他們眼中盡是愚昧的、為數眾多的阿Q們所組成的、可笑的景色吧。十九世紀疲憊的中國,對大鬍子來說,應該只是予取予求的寶庫吧?黃金,白銀,人與物資的掠奪,緊接著介入改造、控制、搾取……。
然而今天的外國人又怎麼看待中國?他們所不理解的、自以為理解的中國?在西方知識盡往中國灌注的今天,中國人又怎麼看待自己?怎麼想像自己呢?我忽然想起台灣人對大陸人的普遍刻板印象。又是啥因素使得台灣人也把大陸人當野蠻、愚昧?同時,怎麼也有一部份大陸人把另一部分大陸人當野蠻、愚昧?身為台灣人,每回看著大陸上的人情世故,我總想這些。
中國大,殊異也大,無法避免其實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因為數量而顯得加成。然而有城市,有鄉村,就必然有霸道、暴發戶的城市人,也有文明的城市人,當然也有粗野不羈的農村人,也有質樸的農村人,而我們台灣不也是這樣嗎?
況中國幅大,被掠殺的時間長,又經長久國際封鎖,花了不能說不漫長的時間,以加倍速度才趕上世界的腳步。如今中國的現代化不斷輻射,已漸從「單純有」邁向提昇、拉平各地差異,我們似該期待「人性」能歷物質條件強制發展的壓縮期而有所變,漸遞撫平曾經的彎路。畢竟曾經的歪歪折折、傷心難過,卻也不是中國才獨有的,更不是共產黨特有的。
但當我這麼想,又感覺天津這些德式、意式「風情區」的命名頗為不類。中國當前對「日本」遺留物的處理,是拆神社、倒碑誌,並在全國廣設相關抗日紀念館。但眾歐洲帝國的經濟掠奪豈就不同?「殖民」雖是百年前的「史」,但單看天津的洋行或銀行舊樓、原址,怡和、太古、美豐、新泰興、匯豐……,哪個不是數百年來從未中斷地縱橫世界?
想著便覺該走出「馬可波羅」廣場的街區。再看地圖,「民族路」上還有梁啟超紀念館,包含故居與飲冰室書齋。梁啟超結束流亡後,1914年定居天津。此處即當年蔡鍔曾來訪商議的住所。同許多其他名人紀念館類似,館內陳列方式試圖將梁啟超安置在清末迄今的中國近代發展史裡;亦如中國清末以來的許多知識份子,總隨社會氛圍而在「進步」與「保守」的歷史定位間搖晃,未必真為今日之時代所理解。
緊鄰此地則是「民主道」上「曹禹故居」和隔壁整修中的「曹禹劇院」。曹禹原名萬家寶,其父萬德尊曾是黎元洪的秘書。此地是1910年9月24日曹禹出生直到青少年時期的舊居。在舊時代封建官僚家庭裡長大、就讀「南開中學」,曹禹本來是保送南開大學政治系的,其後才轉考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如今隔壁「曹禹劇院」有三個小型劇場,不定期演出曹禹創作,或其他無政治性的戲劇;意者可上網查詢。
區內還有許多舊居,但卻是我陌生的中國史。最後,「原義大利領事館」是在近「五經路」與「建國道」交口處。可能適合做為「意式區」行走的終站。
天津規劃展覽館
這區還有一處要去,值得獨立來講。若可能,讀者甚至可以當成訪津的第一個點。數天來由我雙腳走過的,都有模型;不僅有全天津的,也有分區的。甚至城垣復原與地景變遷概況的模型也有。俯瞰過,也許較不易迷路。若先來此看過濱海新區的實貌,我大概就不會去了。其實「意式區」也有「歷史區展覽館」,但我去時,服務員見我在招牌前猶豫不決,直接說「你找展覽館是麼?已經沒有了,現在是咖啡廳」。希望不是為了店租才改的。
天津的今生與未來,得在此全覽。館內的展示,從一九五四年版的天津市城市規劃方案開始,到今日總體規劃的圖像都有。較令身為台灣人的我難以想像的,是天津做為直轄市佔地一萬一千九百二零平方公里的尺度(台灣的三分之一),人口是台灣的60%。在綠綠花花的「生態用地」、「保護紅線」、各類「保護區」中,我發覺「市」總體規劃一併考慮了轄內各縣、鄉。但堪憂也在此,例如在某「風景名勝古蹟自然保護區」的圖上,見其紅線歪扭,某些沿著等高線,另些則硬是貼著閃開了現存聚居地,但即使紅線區山腳數公里處,也已經興建超大型社區。
彼此不互連的「生態保護」區可能失去效果。當然,「生態、環保」本身又究竟是什麼樣的概念?如果「概念」不能與社會變遷扣合,則錯用、誤用、無用,也不需太驚訝。
這也涉及「規劃」本身所用的語言。空間佈局和走向、策略、戰略、空間結構與發展軸線……,放在圖上就是各種區塊與箭頭。顏色區塊標著功能性的想像描述,各種「線」表達著規劃者期待有些什麼事情發生的意念、對想像之各種社會「力」的意識;這基本是台灣也很熟悉的規劃實作ABC。我們深知,此類「示意圖」最麻煩之處,在於他將現實抽象了,容易使人忽視「構想」與「現況」之差距,或「構想」與「實現」之落差。
我輕易地讀懂了,我在臺灣也學過的歐、美式規劃技術。但正是那麼熟悉的道路規劃邏輯、住宅配置方式等,讓我好奇「中國特性」如何展現?社會主義的空間規劃會是什麼呢?城市為何規劃?規劃對象為何?在比例模型之後,深層的,中國歷史的、社會的、文化的特性,是因我倉促趕路而忽視了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