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期】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2014.9.29、他者的邊塞

兩組年度斗的紀元數字

一共三次,都在清晨的四點半,樓梯間的水泥地面,蜷局側臥呼呼嚕嚕他醉,我醒。樓梯間的孤灯亮著,終於還得小心翼翼慢慢抬起腿肚,雙手扶牆,讓鞋底騰空跨高凌越,畢竟晨跑是我的事,熟睡則是他的事。最最圓滿的結局,不外乎結束晨跑,酒味飄逝沒了影蹤,振作起身精神抖擻他難道奔往上班的途中。

三次不支睡地的卧點不一,應與酒力的撐持關係。惺忪迷亂的瞳孔,瞄不準自家的鑰匙孔已屬尋常,僅在距家一步、五步、十步之遙的門前望門停住,下肢鬆塌上身癱軟,整個世界天旋地轉。

唐朝開元年間王翰的那首《涼州詞》傳唱千古,征人戰士在邊塞的豪飲狂歌、壯闊激懷,彼樣的盛景獨宜留存在歷史浩瀚的畫卷。「臥醉沙場君莫笑」,彼樣的沙場對照此樣的沙場,在眾所周知「第一島鏈」的鍛接之下,此樣的沙場屢遭裹脅,異化的沙場,烙印著19世紀穿行20世紀移入給了21世紀,他者的殘陽篩落的點點餘光。

此樣的沙場,蜷曲在樓梯間的過道,趴伏在便利店的門口,可能被誤撿的某幾具溫熱的假屍,以及熾烈狂歡燃燒使得面目全非的戲劇性毆鬥。風捲殘雲,此樣的沙場。

此地儼然狀若他者的邊塞,此樣的邊塞,邊塞上的沙場,「醉臥沙場君莫笑」,王翰地底下如有感知,請王君千萬莫笑。此樣的沙場,助興的酒液,本島菸酒公司自製的產品,除了葡萄酒、蘭姆酒實在略遜一籌,其餘各式各樣,靜靜地擺放在貨架子上,有勞嗜者隨心趣選樣選相。漠然對自家貨色心灰意冷不瞄一眼,耐著性子多走幾步,舶來品就在不遠的前頭向你招手。

2014.12.20、數字

出了澳門機場,換搭中巴接駁車,黃昏太陽正在沉落,洋面荏柔鋪展它無邊的黑絨,準備將之擁抱入懷。趁著殘霞分秒閃逝的微光,匆匆瞥了幾眼車窗外陌生的海景,隨即便什麼也看不清楚了。

繞道借過,事實上不就走在澳門的路上橋上,澳門的路、澳門的橋不都鋪設架設在中國的國土之上,沒有簽證入境,沒有落地,急駛車子的輪胎把我與澳門隔開,恰巧要前往珠海而選擇了這一途徑。澳門回歸成為中國的一個特別行政區,彷彿很近,很近到底多近,一國兩制,比起被葡萄牙殖民者侵占割離了母體的三百多年顯然很近。望穿秋水啊,我這一雙後殖民地人民,不知道還要沒完沒了莫須有繼續被混種殖民多久而日漸老化的眼睛。

澳門回歸那一年,做為紀念的方式,我添置了一款丹麥製S牌的年度斗「1999」,循例香港回歸之年,我曾購存稍前的「1997」,留下紀元的兩組數字,讓流動的時間凝定,使這兩組四碼的組合數字不再騷動。紀元數字鏤刻於小小的銀片,小小銀片鑲嵌在煙斗管木質表面的上方或側邊,銀會氧化發污,不打緊,用擦銀布耐心的擦耐心的拭,它會煥發徐徐的幽光,並且隱忍著褪色的悲傷。

數字在單個人與會聚的群體間飄移,數字隱晦著種種難宣種種明詮。數字牽引災難,數字銘記恥辱,數字點染勝利之情的喜泣,數字默對被制伏者的失語。

澳門北鄰珠海,往返通關拱北,看澳門人熙來攘往行色雖匆匆但腳勁卻快捷充實。澳門也許不識我,然而「1999」這組數字永遠在我心中。

讀白居易的詩《問劉十九》: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首詩是詩人起興邀友敘飲聚暖。劉先生無疑白居易的至友,劉先生的大名白居易隱而不表,數字「十九」應係劉先生在劉家的排行,被貶謫為江州司馬的白居易拿來當詩的標題,使「劉十九」在五言絕句裏留芳。白居易自釀的新新米酒,液面上輕輕細游著米渣,點點綠點,蟻點綠綠,米酒綠酒,酌米酒能不浮想透綠透綠的竹葉青。

朱正在《魯迅回憶錄正誤(增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0)裏的《錯怪了介孚公》一篇,引了介孚公在杭州獄中提出對于孩子應該怎樣閱讀唐宋詩的意見(上揭書第29頁):

初學先誦白居易詩,取其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再誦陸遊詩,志高詞壯,且多越事。

再誦蘇詩,筆力雄健,辭足達意。再誦李白詩,思致清逸。如杜之艱深,韓之奇崛,不 能學亦不必學也。示樟壽諸孫。

西洋文學與數字相關的例子比比皆是目不暇接。

維克多‧雨果在《九三年》開篇的第一句便是「1793年5月的最後幾天,………」。

波德萊爾寫有《1846年的沙龍》與《1859年的沙龍》。前書卷首《給資產者》(郭宏安譯):

       你們在數量上和智力上都是多數,因此,你們就是力量,這是理所當然的。

       一些人是學者,另一些人是財富的所有者;美好的日子將會到來,那時學者成為財富

的所有者,財富的所有者成為學者。你們的統治就將是全面的,無人提出異議。

還有喬治‧奧威爾的《一九八四》。還有契可夫的《第六病室》,以及馬克思的《霧月十八日》。

2014.12.30、阿河

    1.哭阿河         

        什麽話已於事無濟

        重落兩次而奇蹟不期

        痛得淚流滿面

        無人幫牠輕輕拭去

        徹夜拆新市長

        風光堵路的忠孝西

        下一招劍及履及

        天龍國屋頂間的大溪地

        沒有聽見誦經依依

        沒有看到招魂淒淒

        遺體穿著塑料屍衣

        阿河命喪冬季

        轉瞬轉世投胎

        遠離一齣虛無的鬧劇

  1. 阿河死了

    阿河死了,阿河不哭泣

    阿河沒死,阿河不哭泣

    我們沒死,我們不哭泣

    我們死了,我們不哭泣阿河那麼疼,阿河在哭泣

    阿河忍不住,阿河在哭泣

    我們忍不住,我們在哭泣

    我們這麼疼,我們在哭泣

2014.12.31、電梯

與躺在病榻上的L教授握手,輕微的顫抖溫熱,仍然正常的脈搏跳動從他的掌心傳導給我,教授睜著兩眼望著我,喉嚨略有波動,但語音無力發聲,兩眼睜睜,成了最後的無言留連。

真實的告別,並不在人為裝點的式場。因此,我向來認為安魂曲總在安活人的魂,何況聽的時候安,不聽的時候不安,活人的魂躁動靈閃目迷五色神馳亂蕩,「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老子第12章云云如是。更何況安魂曲的錄音,也可以進行比版。法蘭西的佛瑞,指定在喪禮上,演奏自己譜寫的安魂曲,此曲完成於1887,37年後的1924他才去逝,他活著聽了自己的安魂曲37年,出殯那天,佛瑞缺席沒有參加,遠近親疏的戚友聽著熟悉的曲子響起,遺像裏佛瑞的影子也還是那麼熟悉。

L教授罹患帕金森氏症20來年,正要實施腦部深層刺激術DBS晶片,導線及電池的更新,不換電池路便走不下去,近幾年教授走的路請了幫傭與妻子協同。電池的價格昂貴自付,家屬調度不成問題,要害在病人實際存活的狀態,病人若只憑呼吸維持一絲一息,幫傭與妻子日夜陪伴疲於奔勞,一例重病兩人絆牢,親情與人道累翻挺不住腳。

L教授靜默,我也忘了說些什麼,生老病死簡易脫口,臨到關頭方覺泰山壓頂不似如意寬鬆,即使朋友等一會,我轉身離去,帶走他掌心的識熟,他正常的脈搏還在我的感知裏跳動。

走進教學醫院的電梯間,等待電梯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