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是台灣的台灣地區（二）

■ 賀克

某夜在青旅，看世足。一房客突現、燦爛微笑坐在我與鄰人前，以閩南式普通話問「你們是台灣人嗎？」我狐疑了會兒。他接著說，「來『大陸』地區，見到咱台灣人總是比較親切！」我笑稱是。

梅石八三么

在南竿南側，仁愛村的東側，是「梅石」。這村子本身不大，並且沒落了。然而南竿「八三么」就在梅石，通往「軍中樂園」的「鵲橋」也還原樣存在；甚可見原房舍曾改為別的訓練場。具體建築荒廢許久，但坡上「中正堂」則讓人遐思曾經的假期熱鬧。再往上的山路曲折處，馬幹部隊口可見氣勢澎湃的「確保馬祖」四大字，但小心這兒的單線環路是單行道，常有計程車奔馳過。

許多戰地設施已開放，或廢棄了，但馬祖仍有駐軍。外出時別忘攜帶台灣身份證，少數營區如「大砲連」、「雲台觀測所」都可入內參觀。但馬祖霧多，得靠運氣。

介壽獅子市場

介壽村離機場很近，步行可到。出機場的坡道上來再往左下坡去便是，右坡則往「牛角」。「連江縣」政府在介壽，或又因為平面腹地較廣，使它比別村來的熱絡。入村下來右拐是市場，之前提過，馬祖專給外地人吃的店家不多，所以找到市場填肚子很重要。特別在往別島去時。北竿還好，有知名的「阿婆魚麵」，但去東莒的時候為了省事兒，我便外帶夾料的「繼光餅」裹腹。南竿這些年來也開了許多連鎖便利商店，若覺無妨，也可採買

介壽雖是重要行政中心，有馬祖高中，有別的機關，但蜿蜒繞巷仍能不時察覺各種戰爭痕跡，如漁會冷凍廠前的立牌，說明農復會出資、「鐵軍部隊」承建的歷史。除了來時路，郵局附近還有別的小徑通往島別處。

馬祖人，台灣人。福州話、台灣話。

離開南竿的船要去「清水」的福澳港坐。這天我去，售票女士問「你戶籍哪裡？」我沒意會過來，「嗄？」我說。「台灣喔？」她不待我回話，便說著邊撕票。原來南、北竿人的票錢便宜些，且因行政中心在南竿，所以北竿南下的船票更便宜；南、北竿外的馬祖居民有別的補助。

到東莒約一小時，下船立即可租車，也毋須講價。日頭曬，也懶得講。聽隔壁一家子人吵吵雜雜不知道說些什麼，但聞黝黑的租車姑娘冷冷說「你講閩南話，我聽不懂」，才理解，原是這家同胞開著玩笑想講價，濃濃台灣西部一帶的海線口音碰了軟釘子。只聽到姑娘說「要偷也偷不走」。於是想起馬祖朋友幾乎不拿下車子的鑰匙，「反正上不了船」，他們說。

後來我問了朋友，他說來台求學時確曾因為聽不懂「台灣話（閩南話）」而搞不清楚狀況，也常因自己的口音而被嘲弄。「就是馬祖人，馬祖人講馬祖話（福州話）」，他早已開朗。這常識極日常，本就許多「台灣人」不講「台灣話」。

武裝的兵，永遠向著海

東莒下船處的「猛沃港」旁沙灘堤防口，漆有巨大、鮮紅的「軍令如山、軍紀似鐵、同島一命」字樣。同島一命。啊！

馬祖行就是想找個或者懸崖邊、峭壁頂端的，或者碉堡或者衛哨，或者一個漲潮時就似快要淹掉的、總是三、五成組交叉戊戍著海澳的碉堡。東莒就有這荒涼感，村民本不多，軍撤得差不多，任意騎車沿小徑，都能找著一個露天向著海的，或者雜草叢生，或者不知誰人放養山羊的荒廢據點。岩壁用水泥鑲上碎玻璃，空地種植又硬又刺的龍舌蘭。

每找到一哨所，偎著泥牆望向大海，我腦中便迴起陳映真於一九六七年發表的小說的字句「故鄉的隣鎮，就是一個海濱。記得小的時候在海濱上，把貝殼貼在耳朵裡，便聽見這樣嗡嗡的聲音。太陽最大的季節，整個沙灘都是亮晃晃的白沙。然而武裝的兵，卻永遠向著海，毫不疲倦地孤獨地站著」。在歷史軌跡的當時，每個日頭炙烈的早晨，或幢幢黑影的夜風中，對著汪洋無際，毫不疲倦的單兵心想些什麼？

必須防曬

東莒極小，在馬祖機場、福澳港隨處可拿的觀光地圖上就有全覽介紹。馬祖這點做得不錯。可我長於鑽營無人境，便不介紹福正聚落與沙灘，亦不導覽馬祖獨特信仰「白馬尊王」的廟群。我只講兩個地方，且先提醒，即使島上植樹漸多，仲夏來訪仍須注意防曬。

鴉片戰爭與東莒燈塔

東莒燈塔周圍景色乾淨，襯在藍天下的顏色更白亮，故如各地燈塔，吸引人群相機。但您卻不能不知道，位在「閩江」河口的這座燈塔，是「鴉片戰爭」後，英國商人為標定航道，於一八七二年所建。馬祖所證，不單是人群親族之關聯，而是歷史聯繫。

可惜這次沒去「西莒」，西莒島上剛修復的「山海一家」就是曾經飄著美國星條旗的、供國民黨政府以武器、訓練的「西方公司」所在。若東莒燈塔是帝國主義侵略的遺跡，西莒「山海一家」就是新帝國主義介入台灣海峽的真確證詞。順道一提，因閩江淡水衝入，也使馬祖地區的風、水較不鹽膩。

大埔石刻得下海

第二個必須得去的是「大埔石刻」。東莒靠東處有一聚落叫「大埔」，是荒廢的建築群，但「大埔石刻」得繞過這個海灣再往南。依官方推薦，大埔石刻上有「明朝萬曆年間」的英雄記事。我的推薦則是下到旁邊木頭棧道最底端。南竿多數「軌條砦」都清除了，但這兒卻有不少傾頹、鏽蝕、方向凌亂了的「軌條砦」。

岸邊礫石錯落，是險灣，也因此當你回頭望向峭壁上仍在營運的軍營時，就愈能反身以「水鬼」之姿想像，為達任務將會經過多少險惡裝置。

上船下船放鬆心

前文忘提，馬祖交通船有些停靠時間短，但通說來挺準時。故能身段放優雅，只要記好時間，趕船、趕飛機都毋須著急。我還遇到，出港三分鐘了回頭接人。

回到南竿福澳港，遠遠就能瞧見山頭高掛「枕戈待旦」。另一小版的「枕戈待旦」提碑則在介壽村。上岸，環大操場一週的山腳矗立著「統一中國……」的大牌，比汽車還大，但已經不完全。因為佔到了「私有土地，被地主拆除」。這是巨大的反諷。當時由於當局的不自信，台灣本島解嚴、開放黨禁、報禁、大陸探親、間接貿易與「直接通郵」後，最前線的金門與馬祖仍繼續戒嚴至1992年，怎知黨、政、軍龐大戰爭體制的壓抑所衍生的反作用力卻是強大的個人權。

談介壽村時沒說，「連江縣政府」前，當地導遊會帶人在路邊參訪的「蔬菜公園」，也是「民權、自由」崛起的產品。原要徵為停車場，但因家族式土地私產權問題太複雜，造成政府挫敗。

直往塘岐去

往來南、北竿的船比較小，三十分鐘一班。但得問問起、末班時間。從「白沙港」下船，一樣立即可租車，然後就順「北竿大道」蜿蜒走。注意右邊路標會瞧見「午沙」，不僅是當年登岸處，也是北竿「北海坑道」所在。但因漲潮我沒進。

再順著北竿大道，走島的右邊，就到「塘岐」了。村口的地圖可停下看看，斑駁地不知還能存在多久，但它簡化卻明白的展示著金、馬、臺、澎的政治認識角度。其實打從落地南竿便有許多地圖嵌在牆上，畫的無論是東莒、南北竿，總立有一芒鋒外露的燈塔，約莫即當年「自由世界燈塔」口號的圖像化。

知名的「阿婆魚麵」就在塘岐。三兩散客，或十數人團體，幾乎都往這兒用餐。手工，沿街也賣生麵，但如多數小餐廳，老闆不見得忙得過來，故需耐心。餘下時間可以在村裡走查廢棄軍用房舍，凡極簡形式的洗石子建築，牆上常鑲刻如「擎天部隊」等當年番號。

螺山風景

補足食水，繼續往島的右方、「北竿機場」去。南竿起霧時，常「南機北降」，在南竿補上機位的人們得趕緊搭車轉船再搭車過來坐飛機。因機場形制、機型限制，離島常被封。

從涵洞下過去，短短路上的海灘頗清靜，漁船、彷若漂浮海上的廢機槍堡就在眼前。過了橋即小村「后澳」，從改善了的卻形式一般的道路與人行舖面，可知這兒正經歷改造。我原先是為了村旁「戰爭和平紀念公園」而來，卻被眼前、馬祖全境唯一的交通號誌燈吸引，便沿急斜坡往上。於岔口，隨便停車後步行，往右。心想前方應是另個矗立凌厲山勢的「據點」，是沒錯，但走著找到了沒打算來的「螺山步道」。

「螺山」是連續山勢的最後一座，由北而南、由大漸小，伏起於海面。從「12據點」往下望，幾乎是踩著鞍部前進的步道，因角度之故不能望到底。於是我站在「據點」，望著「風大不開放」的標牌而猶豫。遠方小山上見倆迷彩服阿兵哥，及不知其中哪位的母親輩女士的身影，正在往回走，方促我決定邁步。愈走，愈感驚險。左側是捱的住海風的矮灌，不時跳出昆蟲，右側就是筆直向下可見岩脊的險崖。除海浪蟲鳴再無他。手腳併用攀過一小段繩索，與那仨擦身過，再走就全無人影。不再是戰地風景，而是純粹的野地感。雖有幾座木頭涼亭，但無涼亭更險峻。再走，突見前方岩壁直入海，花岡岩激起猛濤，隔著便是「海上孔子像」，朋友說退潮時有路下山渡海走過去。我在這兒消耗了許多時間，遙想，如此美景竟被規劃炸平填海做賭場，甚詭。

戰爭和平主題館

剛才我停車的路口，左一側岔路便是「戰爭和平紀念公園」的「主題館」。從地形看，是「12據點」的上方。此館，展示了許多克難文物，和漸遞鬆懈軍管過程中的軍民互動，卻將「困苦」予時間化、脫除了軍管戒嚴之因、及內戰之因，轉而訴求觀者感同。這對兩岸和平沒有具體答案。

從南竿到東莒，再來北竿，我原想探奇的已過份飽滿。鹽腐、鏽敗，和沙灘中閃綠與黃褐的早已滾蝕得圓潤的碎玻璃太多了。我立即想起劇場人王墨林三年前的「黑洞三」。當好萊塢（Hollywood）持續塑造美國大兵的英勇，複頌二戰、越戰，台灣人是否記得自己也在同場戰爭、不同戰場的最前線？「黑洞三」對兩岸同時質問的就是，形式和解與觀光化的變遷，要如何同時面對歷史中的犧牲者？

這大概才是我的鄉愁：遺忘。非召回曾深烙的、從政權出發的記憶方式。但單從今日立場去記憶、書寫，也可能是更純粹、「不倫理」的遺忘。我想了起陰冷北海坑道中的非戰犧牲者。

芹壁

有些朋友對北竿的首選或許是「芹壁」。他在北邊「壁山」與南方「芹山」合組起來的另一側，從後澳回來先右轉北邊繞過來比較順。芹壁山上有步道，但我沒時間去了。

對多數人而言，或許「芹壁」才是鄉愁。石頭一塊塊兒堆砌而成、台灣島上沒見過的閩北樣式，從本來的廢村逐步由政府補助修整、裝為旅店、咖啡廳，且正在加速改造。鄉愁以鄉愁的形式，呈現在對它有鄉愁的人們面前。軍民合作！光復大陸！解救大陸同胞！檢肅匪諜！蔣總統萬歲！爭取最後勝利！……戰爭時期的標語以復舊的方式留下，成為的收入積累的資源。

澳口的碉堡永恆的狙擊著。然而，古蹟修復、觀光旅遊、連同人們最關切的馬祖美食訊息，在在產生特殊的遺忘作用。記憶也是遺忘。何以導致芹壁為空城？古典標語之目的？其「因」尚在體制中堅實運作，卻從表象營塑「過去式」，以致我們也忽視了「和平」有多難。我學人悠哉面向海洋喝啤酒，可心裡濤不平。

行前事項與保險

這是我第一次去馬祖，便遇上霧。所以學到，刷卡購機票前要打聽卡片公司「旅遊不便險」允諾的項目與額度，並在意外時妥善保存收據。由於可能意外延遲，也建議避開你的重要日程。餘下，就是藉旅遊清理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