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期】暖冬在北京:從文化與歷史的角度回顧臺灣

李斯坦(在家自學高二學生)

暖冬在北京:京劇

京劇藝術遠非僅於表面形式,更需要內在的東西── 飽滿的文化內涵與成熟的人格修為,才能以誠感人、以美昇華人心。

今年初,在北方應該要降雪的期間,我們一家三口一同到了北京。雖然那裡對我來說已經冷得不好受,卻並沒有讓我們期待到雪天,因為據說今年對北京人而言是個「暖冬」,反乎往常。這是我和姊姊第一次到北京,儘管只有短短十幾天,但是我看到了一些在臺灣無從看見與體會的「中國味兒」。

北京涵容天下

第一天踏入北京,我便立刻感受到規模的不同。我們是坐計程車(他們叫「的士」)到旅館的。從車內,我看到窗外北京的遼闊,真不是臺北所能比擬。人家說「北京人很多」,但事實上,大陸地更廣,大街小巷中並不會令人感到擁擠與窒悶。

這種規模的「大」,反映在諸多事物上。作為明、清兩朝的皇宮,紫禁城真是開了我的眼界。世界上有許多事物是我不知道的,好比一扇扇門扉掩閉;而當我看見紫禁城,似乎一扇光亮的門打開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畫面震撼了我。一重重宮殿之間,或宮殿、城牆之間,空地十分廣闊,殿內反而空間相對不大,使得城內原本有限的範圍,顯出彷彿「無所不能容」的寬宏大器。當然,這所謂「有限」的空間,已非現代都市建築能比。現代建築無可避免地向上發展;紫禁城則在平面上延展著,同時於井然有序的嚴謹規劃中作出宮殿與平地的高低起伏,於是站在宮殿基址上眺望,可以極遠極廣。這也展現了中國人的一種態度:既然城牆把自己包圍起來,那就「更上一層樓」,擴大自己的視野。

頤和園的廣大更不是我先前可以想像。頤和園內有許多景致,如「畫中遊」、「四大部洲」或「蘇州街」,莫不依山傍水而建。藉由流水、假山、植被等模擬自然的人為布置,將亭台樓閣和自然天成的山水、曠地密切結合,使得整座園林寫意地融入大地,擴張到無限。園林不再只是園林,於是這些既天然又人為的多變組合,又進一步引領人的想像與胸懷,延展到整片中國江山。大陸疆域實際規模之大,已然令人眼界大開,而還能利用「真實」與「寫意」的交織,使眼前個別的有限格局,蘊含無限拓展的氣魄!即使臺灣也走不窮、玩不盡,大陸那些古今聞名的「名勝」,著實更別有一番意趣。

古人看待山水是「意境」的,山水是「文化」而非「自然科學」。古時候沒有今天所謂的「環保」觀念,而是「天人合一」,讓人自身與自然相處,山水草木、鳥獸蟲魚與我們一同生生不息。因此,園林不是形式,而是生活的一部份;即便在都城之中,仍不乏有園林景致,而皇室也將園林視為消遣休憩之所。難怪「國家」被古人稱之為「江山」。

古代把江山如此看重,同時也十分重視人民。作為闡述儒家思想的重要代表,孟子主張「民貴君輕」,認為國君若非愛民如子,並治好民生及做好教化,就不足以「為民父母」、擔當國君。紫禁城中有一座宮殿稱為「養心殿」,據簡介資料稱,「養心」二字便源自《孟子》(「存其心、養其性,以事天」,以及「養心莫善於寡欲」)。顯然在清朝皇室的統治思想裡,必有儒家觀念。在「太和殿」基址上右前角,還設有一座統一天下度量衡的「嘉量」,象徵四海歸附、天下統一。這不僅只顯示天子的權威至高或疆土無邊,更表現出一種安寧、融洽、和諧的意味,即民生樂利、「天下太平」。我們知道,事實上清朝並不是全然太平無事,但若非也禀持中國自古以來講究民本、關照天下的儒家中心思想,「外族入主」的清朝在大局面上又何來相對穩定的兩百多年國祚呢?所以,稱滿清皇朝為「異族統治」似欠妥當,清室雖然在外貌裝束上要求人民追隨滿人,但在思想與文化上,他們已經與漢族難解難分了。也因此,紫禁城的建築大至空間佈局,小至細部雕刻或者橫樑上的翔龍,都蘊含著極其濃厚的中國味;儘管紫禁城曾經是「滿清」皇城,其實它更是中國文化的寶貴結晶。

中國自古以來,於人為與天地自然之間、君主與人民之間、以及「異族」與漢族之間等的相對關係上,都能既淡化其間的界線隔閡,又達到各方面兼容並蓄。當然這可能有其他社會因素存在,但最有力的因素,我想應該還在於中華民族──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極其愛好和平,「民胞物與」、「四海之內皆兄弟」,於是愈是和平相處,中國這個「大家庭」就愈容愈大,文化的內涵也愈加飽滿多元,從而形成今天如此宏大的中國。

中國的宏大,蘊含了悠久的歷史感和豐富的文化內涵、寬闊高遠的氣魄,遠非空有規模而已;這氛圍在世上應是絕無僅有。所謂「味兒」,其實就是氛圍,其中首都北京所具有的,或可視為廣泛「中國味兒」中的一個分支。北京的「京味兒」,不易精確說清;真要說,我覺得就是既揉合了古老樸素、嚴謹穩重、寬宏大器,還傳遞著生生不息的文化意涵,而且不論靜態或動態,又都含蓄不張揚。例如,紫禁城的外牆,樸實無華,但在低調之中,端正而威嚴,有種高不可攀且令人肅然起敬的威儀;紫禁城嚴肅而格局井然的重重宮殿,毫不隨性;可是「嚴謹」不等同於一切都要千篇一律,從端門、午門以至於坤寧宮,便都在一致的風格中,各有巧思、各具不同的細節變化,然又並不突兀、花俏或顯目誇張,使它看起來古老卻毫不顯得死板腐朽;雖然皇家園林中的山水草木生氣蓬勃,部分園林還帶有江南風韻,而迥異於樸素莊嚴的古老華北宮城,但它們極為和諧一貫地都傳達著中國儒家思想,從不雜亂;而宮殿與園林結合,體現「融匯」的精神,則又顯現出有容乃大的中國都城風範。換言之,是有個「味兒」、有個根本的文化背景和審美觀引導著,作為無形的標準,使得整座紫禁城與其各個局部之間,都有了共同的美感。紫禁城不僅是昔時君臣上朝議事的宮殿或皇室寢居之所,更將中國味兒、京味兒構築其中,至今王朝已去而依然不朽,繼續展現耐人尋味的深邃美感。

京劇德藝雙馨

說到京味兒,還不可不談那形成於北京的「京劇」。京劇也是在北京氛圍的環繞下,培養出醇厚「京味兒」的,使得京劇藝術及優秀演員同樣具備了「京味兒」中的元素。京劇基本功,以及身段、唱腔裡的「程式」,在在極其「嚴謹」。京劇中,同一段「西皮」唱腔用於不同的戲境,便又要依照不同人物去改變其中的氣質和情緒,這是嚴謹中的變化。而京劇海納百川、京劇裡皮黃及曲牌並用,則是「融匯」的表現。這次姊姊去中國戲曲學院應試,我在候考場等她。候考場中來了非常多的本科生,在一間暖氣房裡,有的翻筋斗、有的打把子(武打),個個朝氣蓬勃,無一刻懶散無神。記得以前影片上以及在台北現場看過的北京京劇演出,無論是中國國家京劇院或北京京劇院,文唱或武打,即都毫不鬆懈,充分流露出演員對於京劇藝術強烈的使命感。我想,在「京味兒」的環境養成下,他們自然不會是徒重形式;他們將人文精神和價值內涵完全投入,唱出來的京劇充滿蓬勃的生命力,因此「京味十足」,總能引人入勝。這種蓬勃生氣,亦是京劇風格的一部份,有別於江南崑曲淡雅、寧靜的表演方式。在北京一家新華書店裡,我曾翻到一本梨園老劇照集,裡面有晚清幾位著名京劇藝術家如楊小樓、余叔岩等人的劇照。仔細看他們的雙眼,並不瞪大,而有一種內斂含蓄之「神」。名伶的「眼神」和那些古建築呈現的濃厚神韻,竟有如此異曲同工之妙!

有一晚我們去北京「長安大戲院」看了一場戲,是京劇丑角的折子戲專場,讓我們再次親眼見識了這些「味兒」。當晚總共有好幾齣小折子,由丑角老藝術家馬增壽的幾位徒弟分別演出,此外另有兩折則由馬先生親自展演。結果每一齣都生動活潑、有趣而道地。其中最後一齣,叫《打漁殺家》,由著名馬(連良)派老生朱強為馬先生配戲。看得出來,馬先生年邁力衰,有不少身段已力不從心,說話音量也不能很響,但他仍全力以赴,態度誠謹而盡責,一點架子都沒有。朱先生為他配戲,也是全心全力,又極為含蓄有分寸,恰到好處。戲散了,馬先生音量微弱、然而誠懇地說:「獻醜了。」還有一位馬先生的高徒孫震,他在《烏盆記》中念一串道白時,有個小地方似乎沒緩好氣,於是從容大方地當場重新念一遍,然後在演完之後小謝幕時,莊重地向觀眾道了歉。他其實非常投入,演得意趣橫生、可圈可點;在戲中,他是為人申冤、純樸忠厚的老丈張別古。然而他本人極其謙卑,不為自己已相當完美的表現感到自滿;為了這個小錯,他謹記著事後要對觀眾表示歉意。這些舉措,足證演員們有著對京劇藝術盡責、尊師重道、以及謙虛敬業的良好精神態度。他們德藝雙馨──自信滿滿、而不驕矜浮誇,謙遜、但不自卑;他們在表演當中讓我們知道,京劇藝術遠非僅止於表面形式,而更需要內在的東西──飽滿的文化內涵與成熟的人格修為,才能以誠感人、以美昇華人心。真正的文化瑰寶,必具有其文化背景中核心文化的深刻美感與高尚情操。京劇這門深奧的表演藝術,即與紫禁城、頤和園相若,都蘊含了中國文化的精華,同是非常珍貴的國家瑰寶,不容小覷。

中國四海一家 臺灣回頭是岸

此次去北京,讓我對「中國味」的印象不再止於書本或想像,並深為我們如許豐厚雋永、優美動人的文化傳統而情緒澎湃。臺灣今日卻有很多人自外於中國。但是,首先,我們的語言、思維告訴我們,過去臺灣和大陸在文化上本來就屬於一體,沒有一刀兩切的必要。例如,離開北京那天,我們聽到首都機場大廳正播放著劉天華的二胡名曲《良宵》,讓我們感到非常親切。對於某些西洋名曲,我們和不少人一樣都相當熟悉,但絕不會有類似的親切感。此種親切感,正是因為我們文化上的共同。

其次,文化上,過去臺灣與「中國味兒」的異同,就像福建、甘肅等各地與「京味兒」的異同一樣。整個中國之內,不會有任何兩地特色完全雷同,然而背後的價值觀和民族性則相通;這或可套用孔子所言:「性相近,習相遠」。即,中國是在「大同」之中,有著千變萬化而各地特色彼此不相抵觸、多元共存的「小異」。一如我們在紫禁城看到的一樣,這也正是中國之所以宏大的體現。

第三,我們臺灣人因此也被大陸朋友理所當然地視為中國大家庭的成員、同胞,一如廣東、湖北、西藏、新疆等等各地一樣,能夠共同參與中國。記得有一次我們在旅館附近的一家「杭州小吃」吃飯,爸爸好奇,問老闆夫婦是哪裡人,他們說是杭州。然後他們也問我們來自何處。聽到爸爸回答「臺灣」,老闆先是有點意外(原本他猜蘇州),接著老闆娘就說起自己長一輩的親戚也有人在臺灣。二人言談中,儼然把我們視作自家人,結果溝通毫不費勁地就將我們融合在一起了。這不是挺自然的嗎?

然而臺灣現在偏偏反其道而行;臺灣政府和大陸對於「列強侵略」的態度,尤其大相徑庭。記得我們去遊賞的頤和園裡,有無數建築俱被英法聯軍焚毀。沿著一條步道,可以看見一間新建的古式小紀念館。紀念館原址上,當初是一個名叫「賅春園」的園中園,亦遭焚毀;旁邊昔日乾隆皇帝的書齋,則面目全非,僅存地基。紀念館內展出一些碎磚殘瓦,顯得極其蒼涼;牆面上的簡介,概述了賅春園往日的慘事,而末尾大意說:英法聯軍燒毀頤和園,是我們國家的恥辱;切記:國家落後就要挨打!

甚麼是文明?中國儒家把「道德」放在比「利益」更高的位階,但中國皇城卻被所謂「文明」的西方國家蹂躪,國寶遭人劫掠!中國因此反省到:內部腐敗或積弱,國家就無法抵禦外來侵擾。而如何抵禦外侮?只講儒家道德顯然已經不夠,因為中國面臨的侵略者是不講道德情理的;所以,我們要能安生就必須跟上西方科技,因為科技水準突出的西方已經開始破壞我們的安寧了。值得我們臺灣人特別注意的是,紀念館提醒後世炎黃子孫,應意識到中國遭受英法破壞是一件「恥辱」,並記取清末教訓,為昔日的不足或疏忽進行反省,加快改進的步伐。

反觀今日臺灣則不然。我無法忘記一次我們去澎湖孔廟目睹的事實。孔廟照例有不少石碑,其中有幾座是清代所立,另有一些是日據時代留下的。然而清碑暴露在外,任其日曬雨淋;而日碑則有頂簷遮護。類似現象,在臺灣本島更是不勝枚舉。例如,今日臺灣政府最高領導人的機關所在──臺灣「總統府」,竟是原樣保留的日據時代日本「臺灣總督府」;朝野「為民表率」地扭曲、破壞、甚至抹滅歷史,將日本對臺殖民措施的遺留視為「文明」、「建設」、「恩澤」,而爭相修復「皇民化」遺跡;同時,各地任由明清時期的官衙書院、老宅古祠頹圮崩壞、恣意拆除者,卻所在多有。難道臺灣歷史只有被殖民的日據時代有足道者?這豈不是是非不分?朝野上下不以日據為恥,又怎對得起我們先烈前賢的犧牲、奮鬥與仁德智慧呢?

因此最後,我認為,現今大陸越來越表現出不忘本、不媚外,傳承中國文化精華的努力,我們臺灣應該效法。將臺灣與大陸想在一塊兒,臺灣歷史才有原由及背景,臺灣文化才不會缺乏根基。成為中國的一部份,有了優秀文化傳統作為認同的基礎、自信的來源,我們就能提升自我期許,不會妄自菲薄,我們的心胸與視野就更寬廣,人格更健全,從而不但能夠明辨是非善惡與優劣,也可免於一味盲從外國文化、模仿他人表象甚至糟粕而淪於「膚淺」的問題,還能夠發揚國家民族的優點、開創自己本土的特長。反之,沒有過去,則整體社會的昂然自信不會自動出現,美好前景不會自行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