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期】亂世浮萍

告別父親,以及他的年代

王錦南

浮萍2

戰鬥一生的爸爸雖生不逢辰,卻死得其時,具有歷史意義──那象徵一個亂離和屈辱時代的結束。 (網路圖片)

91歲的爸爸走了,放手離開了他戰鬥一生的世界。他生於1924年湖南攸縣一個貧困的農村,國家民族的戰亂流離,和它所帶給個人命運的顛沛坎坷,決定了爸爸拿必須拿起槍桿和挑起擔子的一生戰鬥。現如今,他已成風中的故事。或許歷史,容許一個小小的角落收藏他孤獨的悲歡離合。

他孤獨,我也孤獨

小時候,真的不理解爸爸。他為什麼性情那麼極端,讓子女吃足苦頭?他為什麼不會理財,老讓家裡那麼貧困?老需要向人賒米借錢?我們為什麼會住在花蓮偏鄉那塊族群雜處的台糖所有地?他為什麼和媽媽吵吵鬧鬧數10年,卻不願分開?他為什麼讓每個兒女都覺得難以相處,卻又都不捨得他?他有時是兒女們心中闇黑的陰影,有時又像是一家人精神上的巨大支架。我們討厭他的管教,他的管教卻是我們最深的心靈印記。我們拒絕他的語言,他的語言思維卻是一個最壞時代和最美好時代的中流砥柱。

爸爸是個不易理解的人。小學時,我甚至不願跟他走在一塊,覺得他為什麼跟我年紀差這麼大?為什麼他的口音跟別人差這麼多?9歲時我患了腎臟病,他每天踩腳踏車接送我上放學,整整兩年。小學老師對他對我另眼看待,後來我死活不讓他再接送我了。他孤獨,我也孤獨。他管著媽,管著我,我們就習慣著他造就的孤獨世界。初中時,我用讀書升學當理由,想逃離他管制下的孤獨處境,卻遁入另一個更孤獨的精神世界,自我放逐。高中時,不自覺叛逆,我開始向他爭吵。我們越來越不理解彼此,彼此就越來越覺得孤獨;孤獨的時候,最掛心的卻還是那個互不理解的彼此。後來我回花蓮教書,有天下著大雨,70多歲的他送雨衣來給我,我愣了,校長還以為他是學生家長。

我記得,幼小時候,有幾次跟著爸爸先搭金馬號到蘇澳,再搭火車到基隆八堵,或是搭乘花蓮輪到基隆港,然後奔向大姊家。我和仁傑、家晶、瑩妮、志祥繞著屋子跑,玩得很開心。我來自後山的孤獨世界,所以我喜歡爸爸帶我到基隆;可我懼怕從基隆回花蓮後山的漫長道路上的寂靜,因此我也害怕來基隆。爸爸在鄉下其實很忙,養豬需要採番薯葉和煮地瓜,還要上山尋找和搬運木材當燃料,然後和媽辛苦地劈材剁菜、煮食餵豬。大姊一家人喜歡爸做的湖南臘肉,這讓爸很驕傲,他覺得兒女懂得賞識他的手藝,他加工的勞動值得。

在勞動中建立起自尊

爸過世前一天,二姊提到有次為了拒絕他的管教,獨自跑進山林裡躲藏起來。爸漫山遍野地找到被小黑蚊叮得手腳紅腫的二姊時,他自己已是滿眼淚水。更早的時候,二姊說過小時向人形容自己家裡又大又富有,後來被老師做家庭訪問破了功。這兩種經驗,我也有過。因為爸爸,因為這個家,我們有過共同的陰影,那是一種不被承認的自卑。媽媽右眼失明,爸爸左手斷指,他們都有殘疾。可他們堅持著殘疾的生命,且苦且活,在困境中求生的珍貴意志啟示我們:真正的失明是對生命的無知與糟踐,真正的自尊是在白手勤勞中建立的人格。

早年的貧窮與疾病,無情地打擊這個人多卻微弱的偏鄉家庭。記得媽媽到台北榮總動大手術時,三姊被爸叫回花蓮照顧讀小學的我。我至今記得三姊做的番茄蛋炒飯,是爸媽不在家時,唯一溫暖我胃口和內心的美食。三姊和哥記得嗎?在鳳林那間簡陋的茅草屋內,冬天夜裡的雨,就像一支支穿破屋頂的的冷劍,刺得你們東拉西扯那條唯一的小棉被。童蒙的我睡在中間,聽著你們邊拉扯邊罵對方,不知是誰對誰錯。

焦土時代的苦孩子

我相信,哥初中還沒畢業就投去軍校,怕也是脫離爸爸管教的一種方式吧?可正因為爸爸哥哥都是軍人,我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軍人子弟。在生活方式、運動習慣、甚至工作元素方面,我是個受到父兄影響很大的人。本來我不愛運動,但哥從軍校放假回家,每天就拉我去運動。久而久之,在哥的身教和爸的意志影響下,我勉強自己保持運動。相較於姊姊哥哥們受過的苦,那是嬌生慣養的我唯一可以鍛鍊自己的方式。直到如今,因為運動而造就的規律作息,使我的方方面面似乎比軍人還軍人。

然而,軍人的身分,不僅改變爸爸,造就我們的家庭,還影響過千千萬萬的人,影響了整個民族的命運與歷史的軌道。我不禁思考,一個從小需要挑著家鄉的米,穿州過省到廣東換取鹽巴的自然經濟條件下的貧農小孩,為什麼在志學之年就要謊報年齡去從軍,而從此失學?千里迢迢,萬山重重;敵人的刺刀與砲火,是15歲的爸爸遠別父母手足的唯一理由。爾後4年,他南北征討,東西周旋,和侵略者進行不知終局的殊死拚搏。湖南老家的人都知道,在廣西戰場上,爸爸被97式重型轟炸機炸翻的土石活埋過好幾次。他的耳背聽障,是對這轟隆隆世界的決絕抗議。

抗戰勝利後,不滿20歲的爸爸該返鄉歸田、膝下盡孝了,但歷史遺留給這個古老民族的命題還未找到答案。「中國該往何處去」的疑問,召喚著千千萬萬的亂世浮生在這塊焦黑的大地上,用自己一生的烈火與青春,持續進行慘酷嚴峻的矛盾鬥爭。在這種時代背景下,不論自覺或不自覺地選擇或跟從了哪條路徑,所有人的命運都是曲折前進的,儘管他曾一時走到歷史的反動面去。只有從這個角度來看待爸爸,我們才能理解他的不被理解。也才能理解張叔叔、劉叔叔、陳叔叔、潘淑叔、劭叔叔、毛伯伯、桂伯伯、劉伯伯、…,那一整個世代經過我們童年往事的長輩們的傷痛、隱忍、暴烈、消沉、頹廢、猜忌、貧窮、互助、忠誠、仗義、…等等的極端形象。也就是說,他們是一群焦土時代下的苦孩子,承擔著我們不及承擔的歷史考驗,和超越人格極限的環境壓力,因而鮮明地放射出人性深層的方方面面。

光明誕生於黑暗的時代

「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1979年之後,「三不」漸漸擋不住「三通」了。仁厚的歐陽長官給爸爸攜來一封輾轉來自內地故鄉的信,那時爸爸50多歲,讀小學的我頭一次看到他在人前落淚。15歲告別父母,九死一生,卻在50多歲乍然收到父母的死訊;40年漫長暗夜裡的思念與期盼,一時崩落在他糾結起來的面龐上。再過幾年,花甲的他,終於體驗「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感受,那時我以在學讀書為「正當理由」,錯過一幕幕悲歡離合的歷史畫面。但也透過讀書和思考,我漸漸拼湊起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世代、和一個民族的來龍去脈。我可以肯定地說,爸媽的命運不是在他們出生時決定的,而是決定於120年前的那場戰爭,那遠在爸爸出生前30年。今年歲次甲午,我想說:戰鬥一生的爸爸雖生不逢辰,卻死得其時,具有歷史意義──那象徵一個亂離和屈辱時代的結束。

幾次誦經下來,大家都疲憊了。我特別記得其中反覆出現「罪惡」、「作孽」之類的詞語;但我不懂,執干戈以衛社稷的爸爸,劈柴荊以養家口的爸爸,在貧困中還仗義出資、造橋助人的爸爸,到底罪什麼惡?又作什麼孽?如果說凡夫俗子而世俗化的他,就是得罪於前世今生的因緣果報;那麼,接下來他一生戰鬥的軀體,將成灰燼與炊煙,與先行者共同終結生前種種。爸生於戰火時代,而終以火化的方式,結束那個時代和自己的遭遇。「火」,是象形文,既能毀滅,也能光明。而光明誕生於黑暗時代的終結,這或許是輓詞「王老先生千古」的意義吧!

將化作一罈骨灰的他,會安置於台北某處。他來自內地農村,曾為國家的自由與民族的解放,為如今開枝散葉的一個家族的生存而用盡他可能的條件艱苦戰鬥過。相較於同一天火化的某位輕生的明星高中生,我感覺環境變了;現在年輕人似乎較關心怎麼死了輕鬆,而不若前輩們的求生意志。「未知生,焉知死?」厭世的情緒和言語充斥,許是這時代更大的悲哀。然而,又有誰遭遇過比我父執輩更巨大、更深刻、更無奈的矛盾?飲水思源,鑒往知來,是爸爸用生命留給我的教育。

二○一四年八月一日於王長生台北告別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