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善繼
2014.7.25騎樓處處
我住居那個市,賢明的市長不久前下了一紙公文,貼在人人得見的顯眼之處,現代衙門的命令兼布告,公文書上關防紅紅威信彰彰,受過義務教育的小老百姓都看懂了,限時把並排在騎樓黑壓壓的摩托車遷移,至僅僅一步之遙的露天紅磚道,讓原來走在紅磚道的路人改行騎樓,摩托車經得起日曬也耐得住雨淋,路人愕然莫名於市長紳士的垂青。
騎樓騎樓自古市街之蔭之影,商業興盛後附麗之弊叢生,商品鬼魅從輸送帶直奔倉庫,通路分門別類載抵門市,店內貨架躉滿自然流溢店外,騎樓店腳便是一批批先行超量運達暫時(也即永遠)的擺放之所。
自詡髮茨上方頂著熠熠生輝的後殖民光環,看看如何在成排停放的摩托車陣,與迭疊日復一日不虞匱乏的小商品堆,雙重的擠壓間穿梭。
過不了路請另行取道。炒翻天每樣一百元稱不上大宴,小酌乾杯聲聲連連,此一段騎樓賓至如歸。對不起賓客已超多,已無桌可訂,勞駕親臨現場耐心排隊等候,今夜抱歉掃興,先生明兒無論如何一定不忘趕早提前入座。
腳踏車迎面,摩托車迎面,殘障人電動車迎面,在幾些地面與路面高度相仿的騎樓,是不能不閃躲的瞬間,萬一不幸被撞上,論理說不清勾勾纏,教育普及不足以闡明是非,身上的某處骨頭給折了,更衰者急診,騎樓底下當然沒有是非。
猶之,光天化日之下並無明確的黑白,大街上的號誌、標線,既經設了把文明架起來昭然若揭,綠燈熄後三秒剎不住搶它黃燈,竟而更有闖紅燈者,若還需要思慮,乾脆將每一盞紅燈全部取消!
2014.8.10好兄弟
“有拜有保庇”,彷彿是有拜者蘊藏在心底裡深處的一句無形的密語,該拜神的時候敬拜諸尊神靈,該拜鬼的時候祭奠列位鬼魂。農曆七月俗稱鬼月,要普渡看不見摸不著沒有名字沒有姓氏;流動在大氣中亡故的好弟好兄。
爸媽在世時,我家屬拜拜之家,從小拿香跟拜直到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初一、十五拜,祖父母的忌日拜,曾祖父母的忌日拜,主要的民俗節日都拜,從無遺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正月初九拜天公最為龐派,葷菜素菜一應俱全,鹿港習俗擺定上下兩桌,上桌用金紙墊高桌腳以示尊崇,壽麵立柱爸爸自己盤捏,大紅的壽字他自己剪紙裝飾。晚飯後人人淨身等待時辰,爸爸教我跪地叩拜,媽媽最虔誠,她跪地叩頭一百二十下。
七夕的時候,除了媽媽從廚房端上來的油飯、肉酒,她還為織女娘娘備好洗臉水、香皂、毛巾,妝奁上擺著粉餅、胭脂、梳子等物,並且差我去買一包翠綠可口的檳榔,愉悅的把織女娘娘送上鵲橋。
媽媽遞給我一把燃香,要我一支一支,插進置放於碗盤生鮮或煮熟的食物裡頭,這是一年當中最為特殊的拜儀,小時候傻傻,大人怎麼吩咐便聽話照辦,不曾疑惑為什麼,祭奠好兄弟得要這麼做,當然更沒有提問好兄弟到底是誰?好兄弟原來是孤魂野鬼的別稱。拜好了,我向媽媽要賞那一大束我等了半天的龍眼果。
2014.8.12詩思三則
一、
周良沛編序的《中國新詩庫》十卷本,分兩批前五卷1993年12月與後五卷2000年1月完整出版。其後,《中國現代新詩序集》,兩巨冊於2006年9月隆重面世。超過百萬字的《序集》,亦即周良沛為編入詩選所寫序言的合集。收進《詩庫》的詩人共103位,《序集》卻少了兩位,周先生08.2.29給我答覆:
「《中國現代新詩序集》的出版有個小插曲:《詩庫》原收了一百零三位詩人,一校,二校,皆正常,付印前,卻少了兩位,一問,是總編抽了。此書雖然一出很快銷完了,但印數少,是賠本的,出版困難重重。為了免得節外生枝,我就簽了字開印。刪去的二位是:韋叢蕪、于賡虞。一是總編可能熟讀魯迅,討厭老夫子罵過的人,馮至也勸過我刪去韋叢蕪,二是討厭于賡虞的頹廢。其實他忘了,《詩庫》所收的詩,並非新詩創作水準的代表,而是說明新詩發展之中某種藝術現象的代表。」
于賡虞、韋叢蕪兩位詩人,分別被選編輯入《詩庫》三、四卷中,《序集》缺了他們,不過是暫時性的權宜之計,有興趣的讀者依然可以循線追索到手,時間並不算遠,資料也頗近。《序集》增補了一文《施蟄存與新詩及“〈現代〉派”》,施蟄存的詩,原未經編進《詩庫》。周良沛在《序集的〈校後〉》提及此,他留給自己的缺憾,是他終於尚未寫成《抗戰時期〈七月〉派的胡風》(文題由我代擬)。周爺正在昆明進行白內障手術,祈望他癒後,加油!
二、
我有一冊唐祈的詩集《詩第一冊》,列入“森林詩叢”,1948年5月上海星群出版社刊行。全書64頁,扉頁印了七個字“獻給母親唐德芬”,共收詩38首分成三輯,三輯前各引里爾克的詩作為題詞,“後記”,唐祈附記的時間1947年12月。摘取兩首放置於此:
《在森林中》
我漫步:
在森林中,
聽,歲月裡
悠悠的風。
我聽到:
遠處的山上的鐘,
像永久的歌聲
上升到天空。
誰的一個聲音,
又在森林中,
誰的一個聲音,
又在森林中。
遠處的風;
山上的鐘;
我將向哪裡走,
在森林中。
-1936
《旅行》
你,沙漠中的
聖者,請停留一下;
分給我孤獨的片刻,
我要去航行阿刺伯,
遠方的風會不會停歇;
沙礫死亡一般靜默。
沉思裡,我觀看
星宿;生命在巴比侖天空,
突然顯得短促。
-1937
三、
“九葉”女詩人陳敬容1948年從英譯本轉譯里爾克的《戀歌》,一直是我青睞的譯文,錄之供愛詩者參照:
《戀歌》
里爾克詩/陳敬容譯
我將怎樣守護我的靈魂,使它
不被你的靈魂所接觸?我將怎樣
把它帶向別的事物,遠遠離開你?
呵,我願快樂地把它完全隱藏,
使它失落在沒有喧嘩的黑暗——
在陌生而寂靜的處所,當你深沈的靈魂
顫慄和歌唱,而它不會震顫。
但一切觸動我們的都使我們成雙,
就像橫過小提琴的弓
從兩根相遇的弦上只拉出一種聲響。
我倆是被張於何種樂器?
我倆是被握在什麼偉大演奏者的手裡?
呵,最最甜蜜的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