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期】一部長之下台

張方遠

一部長之下台

1903年梁啟超遊歷歐洲,寫下了〈敬告留學生諸君〉一文,其中一段話是:「今日之留學,為的是未來不需留學」。(網路圖片)

最近兩岸學術界都起了波瀾。北京大學校方打算設立「燕京學堂」,招收海內外學生修習一年制的「中國學」碩士,全英語授課,還打算將歷史悠久的「靜園」做為外國學生宿舍,從而引發北大師生、校友的高度反彈。相關的爭論已經把層次拉高到學術主體性的問題,有人認為「中國學」是西方漢學研究的全盤移植,也有兩位英語造詣極高的學者批判北大是對「文明屬性的自我背叛」、「在根本上閹割中國文明」。

一海之隔的台灣,則是教育部長因論文「掛名」風波而下台,矛頭都集中針對蔣偉寧個人的操守,當然其中夾雜更多的是對於國民黨官員的反感與不信任,走不出台灣政治藍綠對立的框架。某位剛升等副教授的學者,他對此事的批評僅止於部長下台的空窗期害他拿不到副教授證書,「無比荒唐」。

老實說,部長下台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目前看來只滿足了反馬與反國民黨人士,而對於「掛名」風波所揭露台灣學術界的積弊陋習毫無撼動。應該追問的是,為什麼學者經過苦心研究結晶而成的論文卻需要掛上別人的名字?

要回答這個看似可想而知的問題,還是有必要回到戰後台灣社會的本質,才能為當代台灣學術界「正本清源」。韓戰爆發之後,台灣被收編為美國的新殖民地,除了在政治、經濟與軍事高度附庸於美國之外,美國也通過美新處、高額獎學金等機制與手段,吸納台灣本地人才,使其視美國為學術研究最高殿堂,遂有「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一語的誕生與流傳。

一代又一代的台灣學子自美國學成返鄉,喝了可樂再也無法回頭喝白開水,將西方的學術及研究方法全盤複製回來,不只是使台灣淪為學術殖民地,同時也掏空原有的文化根基,將思想的話語權與主動權拱手讓人。

這些自美國返台的學術精英,把持了台灣人才的養成系統,為了讓台灣學術研究與美國「接軌」,以商業管理邏輯取代高等教育應有的人文素養,不惜自我殖民,將美國學術文獻資料庫SCI、SSCI奉為圭臬,致使學術人才拚命發表英文論文,就算是中文寫作,內容也充斥著西方思維。同時,為了爭取進入以西方學界為主的高校排行榜,紛紛出台「頂尖」、「卓越」、「百大」等計畫,大量開設英語授課課程,不分良窳大量招收外國學生,完全喪失高等教育應有的高度與氣度。

在此導向之下,就算台灣學者能夠熟稔地運用西方理論與研究方法,卻使得學術研究走向過度的專業化、零碎化與刁鑽化,重量不重質,研究成果追求輕、薄、短、小、快,完全與本土社會脫節,學術研究無法回饋於社會,成為象牙塔內學者所壟斷的知識特權。以政治學界為例,台灣政治學者的研究主流跟風於西方,西方熱衷於半總統制的研究,台灣學界就投入半總統制研究,以西方的研究途徑來決定研究的方向與議題。兩岸關係的研究亦是如此,大量西方理論與數學模型,取代了兩岸之間的歷史、思想、文化與法理,無怪乎台灣問題更加難解。

台灣學術實質上是服務於西方學界,此即陳映真所批判的「台灣美國化改造」,形成對美國的屈服構造。陳映真指出,包括英語使用在內的「屈服機制」,「是對一個人的民族國家忠誠的改造,也是價值系統和意識形態的改造」,「自以為自己變成了美國或西方精神和文化的一部份」,知識份子被改造為「美國價值、利益和意識形態的代理人」,最終「表現於自己在語言、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民族和國家認同上向殖民者世界的投靠、降服、依附和自動自願的同化」。

1903年梁啟超遊歷歐洲,寫下了〈敬告留學生諸君〉一文,其中一段話是:「今日之留學,為的是未來不需留學」。一百餘年來,兩岸的高等教育雖歷經變革卻殊途同歸,大學校園淪為留學補習班:「今日之留學,為的是未來繼續留學」。

蔣偉寧下台了又如何,我們的學術與思想仍服膺於「唯美主義」,喪失更高層次的文化與文明戰略──借用北大教授強世功的話──終究只是「屈膝膜拜的奴隸心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