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期】傳統意識的社會表達和語言藝術的現代建構

── 高準詩歌的密碼解讀

錢剛(甘肅)

錢剛

錢剛,又名央旦才讓,甘肅蘭州人。著名詩人,文學評論家。

高準先生是第一位走進大陸的台灣詩人,也是一個一直在西化背景下強烈堅持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寫作的現代詩人,其詩歌將傳統意識融進現代性文化中,彌合了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斷裂,其詩歌中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和自然意識,語言奇峻秀麗,具有現代美感指領下的斑斕和感染力。但是長期以來由於國內詩歌評論界對於傳統意識的壓抑和西方詩學的高蹈以及對傳統語境的輕視和制肘,使高準先生的詩歌長期處於被詩歌界和評論界忽視的境地,缺乏對高準先生詩歌中蘊含的源頭精神潛指的認識和評價,從而也摒棄了對於傳統的具體認識和理解。在我看來,對高準先生的認識從一個由個體到普遍的認識中的深入,代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和梳理。

甚至我們可以說,五十年的詩歌創作中,高準先生的創作始終是一種宣言,它代表著中華傳統文化對西方文明的借鑒吸收過程中對於自身優秀文化因數的繼承、固守、發展以及對西方文明中面向中華文化時不合時宜的部分的修理和摒棄。始終是以一種具有強烈傳統文化意識的現代人的身份不斷發揚和傳遞著中華傳統文化的理想意義,以中華傳統文化的發展來觀照和表達現代社會的傳統性高度,從而獲得對傳統文明的現代意義建構和確認,由此成為傳統想像的現實化表現,並且從傳統的修辭中堅守和觀察傳統性架構下的現代化,在象徵意義和現代文明闡釋裡使傳統文明重生的希望和力量。透過這種理想與現實的指認,使高準先生的詩歌具有了詩性哲學,傳統堅守,道德關懷,美的殉道,批判力量呈現等多元而複雜的言說傾向,潛藏著新的文化傳統的傾訴方向。

堅守傳統成為高準教授詩歌寫作的獨特的標籤。在中華民族傳統的文化精神中,發展和傳承積澱了豐厚的詩學魅力,但是自五四後,由於強調了對西方文化的拿來主義,而將傳統作為一種批判的物件予以了遮蓋隱蔽,使中國傳統詩歌中詩人所承載的民族精神確立和指引,士人的憂慮意識和道德規範的倫理基礎被阻斷,給中華民族文化的發展帶來了負面作用,在這種情況下,高準先生深植于豐厚的文化積澱之中,遊歷西洋,並未完全形成對全盤西化的否定和接納,而是基於傳統道德規範下的詩歌創作,以多元化的民族精神的溝通,專心于中華民族文化道德情操傳統的一致性的傳承和整合,努力地在詩歌實踐中拓展著對傳統位置的重要強調,在西化文化的娛樂性的反思和作用中指向對詩學傳統中「詩言志、詩緣情」的精神的莊重深入,重整和梳理著詩歌的精神崇高植入。在高準先生的詩作中,他善於從各個不同的側面來審視傳統所蘊含的美、善、犧牲等諸多內容,深入確立對民族精神道德和審美價值的判斷,從而形成強烈的民族情感。在詩歌中以「神木」「孔廟」等形成民族命運的關注,把民族和國家納入到詩寫的範疇中,力圖使漢語詩歌擺脫對西化的依賴和上癮,完成對傳統的漢語詩歌的發展和影響,使漢語詩歌不斷形成新的歷史積澱,並且在這樣的積澱中找到歷史詩境與現代詩境之間的關聯契合,在對西方文化的吸納中確立不斷發展的漢語詩歌的傳統意識。

高準先生的傳統堅守不僅體現著對於傳統詩歌意境的繼承和強化以及對漢語詩歌單調和片面的西化傾向的警覺和反駁,更重要的是他在詩寫中貫穿著一種深刻的民族憂患意識。當現代社會全盤西化式的詩歌寫作追求和傳播彌漫開來的時候,就意味著對中華傳統文化進行了摒棄和侵襲的有意忽視,我們現在所謂的漢語詩歌大多是對西方詩學的模仿戲擬,甚至是遊戲式的外譯漢式寫作,並以這種寫作來消解道德崇高感,其語言蒼白無力,內容貧瘠無序,在這樣的追求中漢語詩歌寫作正在由貧血走向死亡。面對著這種情況,高準的詩歌《神木》、《念故鄉》、《中國萬歲交響曲》、《詩魂》、《廬山遊》、《訪伯牙台》等作品,用滾燙的血液表達著高漲的愛國熱忱,其詩裡諸如「是永恆的情人在夢裡飄渺/是生我的母親卻任我漂泊」。「雷電折斷你的枝葉 撼不動你倔強的軀幹!/看哪!我已看到那枯枝上有一莖新芽了──」。豐厚的意象傳統資源的自如運用對現代漢語詩寫形成有效輸血的範例,形成對漢語詩寫的傳統的共同意識在文化憂患中植入傳統詩學所激蕩的憂患意識,現實情懷,責任,豐富的內涵,呼喚詩人們繼承漢語詩學本體上的揚善袪惡,濟世救眾的哲學思想,用強烈的實踐來完成始自《詩經》及《離騷》傳統文化的憂患意識和人天合一的精神展現。使現代漢語詩人們能夠獲得民族自信和傳統自信,在詩寫傳統的長期積澱中凝凍出優秀的詩章,滲入民族精神之中,成為中國詩人的根深蒂固的文化心理,從而對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和民族意識形成直接影響。

由此,高準先生的傳統文化堅持彰顯了發展的歷史性和傳統的開放性,透過對傳統的回想和記憶,建立起與現代社會密切的聯繫,使傳統詩學呈現出面向世界性的力量,使已經完全脫離了對某種呆板的思想簡單的肯否,通過傳統閃爍的光芒的意義使中華文化延續了面向未來的豐富的可解讀性,體現出一個真正的詩人對民族精神的堅貞,從而驚醒當下人們對民族精神的弘揚的堅守,具有強烈而豐富的歷史感和時代意識。

透過《香檳季》、《雨》、《玫瑰》、《靜夜》、《丁香結》、《鎖》、《燃》、《一瞥》等詩歌我們感受著高準教授詩歌裡充滿的美的力量,這種力量在閱讀中能使人感受到強烈的美的愉悅感。高準教授從傳統文化精神中不斷汲取營養,又博采現代之眾家所長,從語言的選擇把握、詩歌意象的提煉以及詩行內在的韻律中都追求完成對美的詮釋,使美成為現實幸福追求的緣起。

雖然詩寫中對語言的選擇取決於自我表達的內在性需要,選擇何種語言,怎樣表達都因遵循個體的自由選取,但是由於受西方文學思想的影響和趕場心理的驅使,現代詩寫者大多機械地選擇了審醜立場和敘述化語言,基本上取消了語言在詩歌外在形式上的多元性,使圈子內形成了某種刻板的狂歡,在這種流行潮中,始終處於西方文化思潮引入前沿的台灣的詩人中高準教授始終保持著異類的形象。他始終把美的貫穿作為詩歌寫作的根本,首先,高準教授的詩歌充滿了語言的美感,高準先生用美的語言自由而又毫無拘束的表達著一切存在,謳歌著美的內在呈現,鞭斥著醜的現實隱藏,在這裡面他放棄了一些可能會影響到詩歌直覺審美中可能形成障礙的詞語,著重於詞語間美的構建下的傳情達意,不僅抵達了表達和傾訴的目的地,而且在語言上也沒有給讀者形成容易引起厭惡、嘔吐的心理障礙,另外輔之以其獨特的,時而悲吟,時而高亢,時而山河大川、時而細草小溪的意象選擇,表達出豐富而又深刻的意境,穿越了時空,在豐滿的情感下給人以強烈的震撼力,像火炬一樣引領著美的前行,這不能不說是在現代語境下對於傳統美的固守以及致敬,甚至可以講是一種脫穎而出。

除了語言美和意象美之外,高準教授的詩歌還追求一種外在的格律的美和內在的韻律美,他的詩寫更強調詩行間的氣韻和詞語間的頓挫,每一首詩都有規範的規律和標準的結構層次,在閱讀中能夠使人形成一種朗讀的快感和慾望,而且由於這種內在規律的存在,更便於創造出一種情境引起讀者的共鳴和記憶迴響,使人在感覺上形成普遍立體感,能夠充分調動詩人與讀者之間的情感交流和互動,發掘和觸動讀者的內心形成更加強烈和持久的「二次創作」,豐富詩歌的內涵和可闡釋性。

遵循儒學精神延伸,美與醜是一個客體的兩個方面,所以對美的發掘本身也在觀照醜的存在,並且批判和消弭醜對現實存在的影響和作用。而且,美本身比醜更具有可接受性和創造力,所以高準教授的詩無論從語言和形式以及韻律上都發展了聞一多先生的詩歌寫作「三美觀」,例如在《謁大禹陵》、《遊河南周公測影台》、《謁孔子墓》、《誄歌》、《心願》、《懸崖上的祈禱》、《己巳感事》、《無題‧咫尺蓬山》使我們切實地從閱讀的愉悅中感覺著美的震撼力,從美的延伸到社會體用中,不斷地擴展美的場域,發掘美的力量,將美形成力量的疊加,從人的知性上完成對美的聯結,使整個世界臻於至善。

高準教授的詩有著強烈的道德情懷,同期詩寫中所體現的傳統力量和美的呈現並列為他的詩歌寫作主題中最重要的人文關懷,也就是說在以傳統作為基石,呈現美之後,高準教授所要扺及的是貫穿於始終的對道德的堅守和宣揚。

所謂心性相關,文趣相關,說的是人與其思想之間的投射關係,基於這種關係來分析高準教授詩歌文本中的道德意識,更強烈的感受是其對道德淪喪的嚴詞厲色的批評。這種批評作為一種文學策略的選擇,集中的體現了高準教授對西方物質價值觀下產生的個人私利追逐下社會道德淪喪的惋歎,在這樣的批評中是以回歸的中華傳統文化作為載體的,《謁詩哲玉素甫墓》、《貓》、《哀鯨魚》、《命運》、《異端的變奏》、《鼓聲咚咚》、將以「西方敗金」主義放置在傳統價值的選擇中來承受歷史的審判,對於這種選擇,更強烈指向的是對整體的淪喪和道德底線不斷降低所懷有的現實壓力感和憂患意識,表現出一個詩人面對社會道德淪喪的現狀時以「棒喝」樹立甘於自我犧牲的道德立場,來挽救在這物慾橫流的現實中普遍缺失的人性及道德存在。

高準先生對於詩寫的傳統文學精神的聯繫是強調傳統性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他的詩歌在現實中緊緊地依戀于對傳統的審美情趣,文化積澱和價值道德的審視下的本土性表達,其詩寫充滿著對於民族的憂患和關注,並通過詩寫,試圖以傳統的道德建構的基本層面的內在入手,體性於喚醒人做為個體自身道德行為從生理需求到自覺的昇華,從而使每個人都擁有充分實現個人價值的道德力量,完成民族的復興和不斷向前的力量,從這個層面上講,高準的詩寫更加強調文以載道的內在要求,試圖通過詩歌來完成自道其道,建構人天(自然)的理想道德秩序,在社會性的發展中自覺地維護傳統的道德秩序和道德價值整合,形成完美的社會架構力量和更有前瞻性的中華傳統精神。

實際上,從傳統的力量抵及美的發掘,高準教授始終以人為本,來表現普通人的生活,情感和精神追求,反映出民族的智慧和力量,這已經超越了高準教授對於個人文化身份的認同感,將詩人的社會良知和正義感放置在更廣闊的使命中,不斷地用詩寫的美的批判和美的確立,把握具有動態性的時代脈絡和群體心理,自覺地承擔起道德秩序建立和精神價值確立的使命,使詩人超越對個人內心道德的直見,進而在人生存在中體驗人類整體的命運和生活,把握人類整體的語言,從單一的個人道德的完善走向社會性道德價值的指喻,這是詩人智慧從知識走向命運認同的時代要求,也更富有傳統的道德情懷中載道意識,這樣的他者親歷,使高準的詩歌獲得了更加富有的文化超越。

高準先生踐行于通過詩歌的意義外在來強調從文化傳統意識下文化人格的構建,最終完成以人為主體存在的,立足于自然和諧的,並且隸屬於詩歌「道」的詩性哲學,在這種宏大的生命意義基石的指引下,高準先生從詩歌外在的語言美、形式美、音律美入手,通過個人情感的生活體驗,賦予詩歌更多的價值意義,精神確立,經驗普遍性,而最終抵及生命終極價值的哲學體悟,但是這些存在在當下並不是可以直接面對的公共性精神,實際上自上世紀三十年代以後,傳統文化精神就失去了生存的場景,在文化建設和詩學精神的健全方面,後來人更多的直接利用了西方的文化體系,並在西學中用的不斷追逐和強調中直接地照搬了西方體系,完全忽視了東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不遺餘力的削足適履,並且由此來「合法性」地獲取個人的言說立場,從而形成了傳統文化與現代性之間的斷裂,導致精神的失落和被殖民。就對這種情況而言,高準先生遊學西洋,根植傳統,並未一味地實行打倒和樹立主義,而是融合西方文化的合理性部分來完善和補充中華傳統文化的外延性,借助於西方詩歌的先驗性來完成對具有傳統價值趨向和審美價值的詩學進行現代化確立,最終使中華傳統文學在其詩學裡完成了與時俱進,不斷地獲得了現代意義,這種獲得使高準先生不斷地形成自我建構和表達,在詩歌的空間想像裡確立了具有開放性的文化傳統記憶和表現,使其詩歌做為對於中華傳統文化的重溫和堅守在現代化的空間想像之中,借助于語言和現代性融合之後成為傳統表達的典型性符號和表達,成為「西方潮」文化追逐中獨立特性的傳統標本,在對於失落的傳統的尋找和整理之後,完成了有相當包容力的吸納了「西學」精華的個人建構和力量,使這種力量成為喚醒歷史經驗從個體走向的文學表現,昇華為直接意義上的「傳統未來的」方向和真實的震撼。

最終,高準先生通過這些需要建立的並不是個人對於歷史對現實的反映和體覺,而是通過個人體驗的普遍化使其最終獲得社會的共同認可,而這種認可並不是對於詩歌的主觀認同,而是透過詩歌這個客體完成對傳統文化價值的延展和現代性確立,最終使其成為現代性社會語境中的普遍可以適用的某些詩學哲學,來啟迪和引導人們的價值選擇。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高準先生的詩歌已經超越了詩寫愉悅的提供而是走向了對於傳統文化、人類命運和社會前途的終極關懷,在一種高蹈的精神中使詩人走向哲人的高邁之地,把一首詩作昇華為具有強烈傳統價值的富含「道」的現代性「詩的史書」和「歷史的詩章」。

無論我們是否承認,高準先生的詩歌都以一種具有傳統文化意識強化的歷史時間感和現代性空間觀照中強化了民族共同想像的記憶,形成了對文化傳統的歷史傳承和現代賦予,為我們創作了一個充滿美的力量的精神存在意義,而且因為這種意義的延展,使詩人高準的生命與詩歌融為一體,不僅使其詩歌具有了更加強大的精神指涉力和社會批判性,更使其生命因這種力量的具有獲得了新的高度。充分地顯現了愛的無限執著。我相信這一點將會在歷史長河的洗刷中最終呈現出來,成為一種經典,不斷地在語言的記憶和判斷中獲得最終指認,並且在經典中不斷地被重溫而不是遺忘。

2013年春節期間於紅古怒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