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蘭與玫瑰
■ 葉芸芸
女孩有一院子蘭花的家在城西的郊區,遠遠離開喧嘩熱鬧的市街,是一個由七條巷子組成的棋盤式街道的安靜住宅區,日據時代叫做大和村,光復以後改稱為模範村。往西走去不遠有個清靜的「後龍仔齋堂」,夏日的夜晚,在環繞著佛堂的水稻田中,到處都是螢火蟲,一閃一亮的。往東邊去,越過一條大馬路是個實驗農場,裡面種有各種不同的果樹,還有大片大片的麥田、稻田和玉米田。隔著大馬路,就在農場入口的對面有一戶圍牆高築的大院落,鄰近的人家會用壓抑著喉嚨的聲音告訴好奇的人們,大院裡住著一位種玫瑰花的老將軍。
父親的蘭花烏托邦
在那個沉悶得令人背脊發涼的時代,女孩的父親每天傍晚下班回到家來,立即就要換上短褲,穿著一雙有條塑膠寬帶的木屐,或是打著赤腳,就去到院子裡的蘭花棚下。水從一條長長的橡膠水管流出來,用大姆指按著水管的出口,讓水朝上噴出,像下雨一般地灑落下來,蘭花棚架下頓時就籠罩在一片水氣中,不一會兒,豔陽下被烘烤得乾渴的泥土地上也冒出緩緩昇起的水蒸氣。
逢到星期假日,女孩的父親更是放心地要在蘭花棚下忙上一整天。那是一片搭建在院子東側的竹棚,兩條成十字交叉的通道,將蘭花棚從中分成四區,一盆盆蘭花,整整齊齊地,懸掛在離地三尺的同樣高度上,至少有四、五百盆。女孩的母親會拿孩子們用鉛筆寫作業時用的塑膠墊板,白色的或是淺淺的粉紅色的,剪裁成一頭方、一頭尖的小標韱。然後,女孩的父親就用毛筆在每一小片標籤上,細心地寫上每一盆蘭花的品種名號,無論是中文、英文或是日文,都是字跡整齊。但是在風雨日曬下硯墨的字跡很快就糢糊得無法辨識了。
女孩的父親總是專注得一言不語,蘭花似乎能夠引領他神遊另外一個世界。那許是一個與世無爭,與現實全然隔絕的孤寂世界﹖一個理想不會遭遇挫折,現實可能依照公平、正義以及善的意願去整頓的樂觀世界﹖至少,在蘭花棚架下,他總是能夠擁有一個接受他的安排而秩序井然的和平世界。或許,當細密的水珠落在蘭花上,也落在他赤裸的臉和手臂上的時候,他也會想起自己鋒芒畢露的早年歲月,那種為反抗殖民帝國統治、為維繫父祖之國的語言文化、或僅僅是為了寫一首詩而泉湧的無限熱情。還有,那一段希望與絕望接踵而至的短暫而混亂的年代? 那些在正當壯年時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朋友們也會不請自來,在車站月台上匆匆告別的、夜半從溫暖的被褥中被帶走的,放逐於異鄉的,或是被送到那個令人聞名變色的孤島上的。而後塵埃都落定了,當帝國的艦隊開進了海峽,北緯38度成為不可跨越的界限,南邊島嶼上的人們只有無奈地生活在一個對立的、半個世界裡,禁忌漫漫無邊,深不見底,令人要窒息,卻不敢發狂。
無論如何,女孩的父親還是幸運的,他只需要壓制著想要寫日記的慾望,把單位裡的安全室應付得體,回到家裡就可以躲在蘭花棚下了。主持安全室的那位平時沉默寡言的韓專員,只有提起早年在家鄉投筆從戎的時候才會提高音調,特別是說到組織游擊隊打日本鬼子的事跡,說到跟同鄉的土八路交鋒的時候,他的話就變簡短了。韓專員也並不是肚子裡沒有墨水的,他曾經給女孩的父親寫了一副甲骨文的對聯。不再寫日記的女孩的父親總是靠在書房窗邊一張躺椅上,捧著一本書直到夜深,好像只要有一本書他就找到了進入他的避難世界的入口。他也勤練書法,一遍又一遍地把顏真卿的「松風雪夜未足比其清華…」寫在成疊的舊報紙上。 有一次他還打開了一個上鎖的書櫃,找出一本書名叫做「寄小讀者」的書給女孩,還有一本「木蘭辭」的字帖,要她也好好學寫字。
夏天是蘭花需要除蟲的季節,女孩的父親搬出自己釘製的兩張小板凳子,和女孩的母親一起坐在蘭花棚下,用一支小牙刷沾上肥皂水,兩個人小心翼翼地,把一片片圓厚的洋蘭葉子或是國蘭的細長葉子都洗得麗亮。分盆的時候,一株一株長得粗壯的蘭花,從盆裡被剝離出來,赤裸裸地倒懸著掛在竹桿上。灰綠色的氣根胖胖的,朝上向天空伸出,沐浴在亞熱帶潮濕的空氣中。過幾天,再用一把小剪子,把一株蘭花從根部剪成兩半,然後再分別種回盆裡,一盆蘭花就分成了兩盆。夏季盛開的蝴蝶蘭,或是春節前後開的拜歲和素心,一盆盆分送到親朋友好的家中作客,花謝了以後又送回來,在蘭花棚下繼續受到女孩父親的呵護,等待明年花季時再度出遊作客。最搶眼的是嬌艷的蝴蝶蘭,但是只有素心蘭能夠令人沉靜,不起眼的一穗秀氣的淡綠色小花就能滿室生香。
老將軍的玫瑰花
就像城中心的主要街道一般,老將軍的大院門前的街道邊也種有鳳凰木,初夏時分就盛開如火燄的鳳凰花,像是提早要警示人們盛夏的炎熱。老將軍的大院牆角有棵多產的大芒果樹,春天一到,鄰近的小孩就迫不及待地拿著長竹竿,喧鬧著從牆外來打青芒果了。牆外嬉戲的笑聲與圍牆內了無生氣的安靜恰成對比,好像刻意襯托著彼此,也許,牆外歡喜的聲音已經成為寂寥的圍牆內每一日的等待? 但是那些孩子們快樂的笑聲並不會穩定持久,他們不久就要受到吆喝,被那幾個在大院前門邊擺攤子 ─早上賣豆漿、下午賣麵─ 的人們趕走了。
大院的水泥圍牆上到處鑲嵌著棕色與綠色的玻璃碎片,圍牆上還有幾張寫著「反共抗俄,消滅朱毛匪幫」、「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退色標語。正門那兩扇被漆成紅色的大鐵門,人們似乎從未有過機會,或者,總是錯過了機會,見到它打開的時候。只有一個名字叫做桂英的本地婦人從旁邊一扇同樣漆成紅色的矮小的鐵門進出,她可能是每天唯一進出大院圍牆的人。她負責照顧老將軍的生活,從打掃清潔洗衣服到買菜燒飯都一手包辦。她也會僱來本地人的園丁幫忙修剪大院裡的大樹,檳榔熟了,她就招攬檳榔攤販來採收,還把老將軍栽培的玫瑰花苗賣給鄰近的人家。但是,她從不過家串門子。
只有一次,女孩看見那大院落裡的主人,老將軍瘦長的身子,架著一件長袖灰色襯衫和一條灰色的長褲,沉默地蹲在玫瑰花叢間,專注地看著他的玫瑰花。消瘦的臉頰顯得文質彬彬,兩道醒目的白眉下的目光,是一種女孩還讀不懂的眼神。如果不是先前已經聽鄰居說過他曾經是個威武的常勝將軍,女孩以為他比較像是個老教授。女孩並不知道,老將軍被軟禁的緣由與罪狀,不知道他已經在這院落裡渡過了多少年與世隔絕的日子? 更不知道還要等待多少歲月他才能走出那個大院, 或是永遠也不會有那麼一天? 不過她確切知道,無論有多少疑問也都只能留給自己,自從她上小學以後,外婆總是不放心地、一再地教誨她一條不可忘記的戒律:「小孩子有耳無嘴」。
那個可以在腦海裡一次又一次放映的畫面,發生在一個春天的早上,那僅有的一次,女孩是跟著父親一起去造訪的,帶路的是幫她們家洗衣服的阿梅。阿梅按了門鈴,說明了買玫瑰花苗的來意,一身卡其布裝長袖口半捲起來的的男子讓他們從那個紅色的小鐵門進去。大院裡左側那一棟老舊的日本格式的平房顯然就是老將軍的住宅,住宅的右側有一棵巨大的老榕樹,院子右側一大片全都種植了玫瑰花。緊靠著後院的圍牆,有一排檳榔樹和幾間低矮的房子。
老將軍就在玫瑰花叢間,並不像傳聞中說的是一個人獨居在這大院子裡,桂英抱著一個小女孩走出屋子來,小女孩騎座在母親的腰間,兩手抱著母親堅實的肩頭,半張臉藏在母親的頸後,只露出一對黑眼睛好奇的望著來客,桂英走過去把小女孩交給老將軍,然後過來招呼來客。
那個為來客開門的男子依然站在門邊,另有兩個中年男子在院子裡不同的角落隨便站著,他們穿著相似的卡其布裝,沒有表情的臉,毫不掩飾投注在來客身上的目光,圍牆內的空氣被攪拌成了濃湯,時間像是突然失去了自由而靜止不動了。
女孩的父親沒有浪費一點時間,很快就選好了玫瑰花分枝,桂英收了錢,又從將軍手中接過女兒。玫瑰花叢間的老將軍,此時才像是自言自語的開了口,目光依然停駐在玫瑰花上,他說玫瑰花的大害是一種專吃嫩葉與花蕾的綠色小毛蟲,這種毛蟲晝伏夜出,只有在夜裡用手電筒照明才能夠抓到。還有,玫瑰花需要鉀才會開花,要多餵點香蕉皮,那是玫瑰花的上好肥料。女孩的父親沉默地點點頭,然後也像是自言自語的低聲地說「我們走吧」。
真實的與夢裡的高牆
那真正是一個全家人都為玫瑰花而熱情的季節,香蕉成為女孩家中最常有的水果,而她的母親絕對是連一根雜草也不容許的。如果書房裡靠著窗邊的檯燈不亮著,那就是女孩的父親離開他每天夜裡讀書的躺椅,拿著手電筒到後院去為玫瑰花抓毛蟲了。夏天的時候,被細心照顧的玫瑰花園不負重望地盛開了,女孩一家人卻已經陷入了地獄般的煎熬。
女孩其實是知道的,父親是為了姐姐而種這一園子的玫瑰花。春天的時候,遠在東京的姐姐病倒了,做母親的一心想要接女兒回娘家來養病,於是父親在後院開闢了一個花圃,想要為病中的女兒經營一園玫瑰花,讓她從臥室的窗口望出去就能夠看到。但是,姐姐的病情逐漸嚴重,到了夏天已經無法旅行了,無論姐夫催促的電報是多麼的急迫,父親和母親的出境證都遲遲不能得到批准。當見最後一面的願望也必須放棄的時候,女孩一家人就只能橫著心讓姐姐孤單的在異鄉的秋天去世了,那時候在暖和的島嶼上女孩家的院子裡,還有幾朵沒有完全凋謝的玫瑰花。
女孩不知道如何能夠安慰父親和母親,也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情緒,一家人常常就在沉默中讓一整天低低的滑落過去,當冬天來臨的時候,她慶幸日照越來越短,夜晚早早就躲上床睡覺。對於前來弔慰的親友,女孩也有一種複雜的心情,因為他們的慰問總是再度勾起母親的悲痛,對於她和父親那真是一場無妄之災。
有時她在家人午休的時間溜出門去,在日正當中的安靜巷道間漫無目的地徘徊,踩著沒有影子相隨的步伐,刻意經過那個讓她有一點害怕的大院,她並不期待與那個瘦長的灰色身影不期而遇,她只是喜歡獨自那樣想像著、估量著 ─ 老將軍究竟是為誰而種那一園子玫瑰花的? 是為了生活在遠方的、一棟沒有圍牆的房子裡的妻子? 還是陪伴他生活在這圍牆之內的這對母女? 這個不了解他、終日忍受他的沉默、卻願意照顧他的女人,這個讓他稍微減輕一點絕望的孤獨感的小女兒。也許,種一園玫瑰花是老將軍唯一能夠給她們母女的祝福,祝福她們的未來較少的沉重、較低的圍牆。 也許,未來會有那麼一天,這個小女兒需要體驗的正是她原來並不了解的自由。
女孩似乎也記得,曾經有過許多想要向父親提問的時刻, 卻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有了念頭的話到了嘴邊,總是又被自己吞嚥了回去。但是,那些沒有提問的、已經失去了的歲月,竟然都變得與蘭花或是玫瑰花不可分割,時間雖然是生命的大牢,記憶雖然常常留著空白,有時卻也能夠隨著時間成長,超越距離,甚而比當下更為真切。
蘭花棚架下的一個寂寞身影,圍牆裡一對凝視著玫瑰花的眼神,不知道在何時已經都演練成了鄉愁。但是這一切卻都不曾在女孩的夢中出現,闖入夢境的只是各式各樣的圍牆,無論是靜止的或是移動的都要阻擋她往前去的路的圍牆,而後,她總是在跳越圍牆的那一剎那間甦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