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風華正茂的大學青年,心思縝密的在移動的密室中佈置著他的祭壇,用否定他人的生命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短短四分鐘,不但奪走了四條人命,傷了二十多人,還戳破了台灣社會富而好禮、溫柔敦厚的自我感覺良好。「到底殺死了多少人?」「應該會判死刑吧?」行凶落網後如爬蟲般冰冷的眼神,映照出這個社會真實的冷酷。殺人者沒有具體的目標,說明是對社會總體的控訴。殺人求死,說明他對這個世界徹底的絕望。在他的眼裡,社會只是一種抽象,不是一個自己身在其中的,由活生生的具體的個人所組成的有機網絡,而是一個外在於自身的,非人化的對象物。因此,殺人可以只是一種遊戲數字,生命被誤認為可以Restart,按個鍵就可以「關掉重練」。
當這類「無差別殺人」在一個社會出現時,說明這個社會的結構性矛盾已經處於從量變過渡的質變的轉折點上。以台灣為例,面對現實社會的挫敗,從前些年帶著全家燒炭的自殺風潮到今日北捷無差別殺人事件,失能者從自我否定轉向否定整個社會,說明矛盾的性質正在發生變化,也說明不同世代面對世界的不同姿態。上一個世代從農村滿懷希望來到城市,總是以追求比現在更美好的未來作為前提,當這個想像在現實催迫中幻滅,他們選擇以結束自己和最摯愛家人生命的方式,來回應未來對自身的否定;北捷無差別殺人事件,行兇者出身優渥,生活無虞,卻不相信美好的未來一定會到來,對這個世界沒有憧憬,他選擇以否定不特定對象生命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這不是一個孤立的現象,「無差別殺人事件」不僅發生在台灣,金融風暴後也普遍的出現在世界各地,如今已是全球共同關注的問題。很多人都習慣性地將「無差別殺人」的報復行為,歸究於年青世代耽溺在網路世界的虛擬暴力,而故意忽視這種將人非人化對待的濫殺無辜,恰恰是根植在我們所合力創造的非人性化的社會結構當中。我們都在這個以物跟物的關係所交織的市場網絡裡落了單,在以實現積累為天職的資本眼中,我們除了50K和22K價格上的差距外,都只是一般勞動力,是無差別、抽象化的商品。我們的「法權」建立在人對物的占有的基礎上,自由、平等、天賦人權不過是對私人財產與市場規律的絕對權威的古典宣告,抹除了人與人之間的有機聯繫;我們所建構的現代科層官僚體系,治理機效的唯一判准是數字管理,GDP、失業率、物價指數、基尼系數⋯乃至於教育過程中的成績單、學測指標,一連串乾癟的數字背後,沒有血肉之軀的喜怒哀樂與切膚之痛,沒有個性與潛在能力的發展,有的只是抽象化、扁平化的計數對象。
網路虛擬世界的遊戲暴力,只不過是現實世界暴力的再現,我們無法透過對這個虛擬的世界的批判和禁絕,就能將世界翻轉過來。在現實世界中,「無差別暴力」根本無所不在,特別是以國家暴力的形式取得合法的地位。根據聯合國人權調查員去年10月發表的報告,10年來美國無人機如入無人之境的翱翔在巴基斯坦的上空,透過電子遙感技術殺人,導致2200人死亡,當中至少有400人是平民百姓。這種國家暴力型的「無差別殺人」,比起「北捷事件」更間接,更無差別,更加聞不到空氣中的血腥味;語言暴力更是無所不在,無差別的非人化政治上的異己。君不見,少年英雄佔領立法院,指點江山爭民主,廣場裡「馬蝗」、「支那賤畜」、「外來種滾」不絕於耳,整個社會並不以為忤。如果,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習以為常地將異己視為芻狗,又如何期待這個社會能開出人性的花朵。
暴力是應該譴責,無差別殺人的暴力更應該譴責,但如果這種暴力已經不是偶然,甚至發展成某種時代或世代的特徵,我們是不是應該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看看我們這些所謂成年人所精心打造出來的世界,是否暴力的因子正是根植於我們自身。我們竭盡所能的創造一個非人化的世界,而讓世界將我們改造成非人性化的個人。我們既是因,也終將承擔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