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期】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十九)

第二次出獄後(下)

口述整理/李娜(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校    訂/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七、統派與左派

列寧的新經濟政策給當時陳明忠很大的啟發。

列寧的新經濟政策給當時陳明忠很大的啟發。

大陸改革開放後,臺灣左派分裂了。之前,社會主義和統一是一體的,對大陸改革開放的看法的分歧,造成臺灣統派和左派的分裂。臺灣的毛派,認為大陸的改革開放是走資。當年美國保釣的那些人說,勞動黨的綱領裡有統一綱領,如果去掉,我們就可以參加。他們受文革的影響,到現在還是這樣,所以反對改革開放。左派裡的年輕人,受他們影響很多。

大陸社會又的確有許多問題。社會主義令大家迷惑。以前說社會主義的特徵是計劃經濟,國有制。現在沒有標準了,大家各說各話。

有篇文章談到陳映真小說裡,那些政治犯出獄後,對大陸,對社會主義感到迷惑,以為革命墮落。我認為這個問題很複雜,需要好好理解。

前面我已說過,在第二次坐牢時,讀到一些傷痕文學的作品,了解了某些文革的事情,我感到很痛苦,不知道中國革命為什麼會搞成這個樣子,幾乎活不下去。我在獄中,還有在出獄之後,一直努力想要理解中國革命的經歷為什麼會這麼曲折?我已經把我閱讀、思考的結果寫成了一本書,《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人間出版社,2011)。我在那本書的序言〈尋找社會主義的心路歷程〉,已經比較詳盡的敘述了我的思考過程,並且簡要的說明了我的結論。現在就把要點節錄於下:

1987年保外就醫後回到台北,開始跟解嚴前的社運團體產生聯繫。我又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冷酷的事實──「統」和「左」的分裂,即贊成統的人不一定是社會主義者;而贊成社會主義的──主要是年青一輩的人───又對統一採取消極的態度。

贊成統的人不一定贊成社會主義,這一點比較易於瞭解──因為民族主義者即使是反共,但也可能贊成統一。

民族主義是兩面刃,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和內涵。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民族主義,如德國的納粹、日本的大和民族論等等,往往成為侵略的意識形態。但落後國家反殖民、反壓迫的民族主義,不應該一概以落後反動而加以反對。據我瞭解,馬克思、恩格斯並沒有把民族主義視為是國際主義的反命題,反而把它當作達到更高層次社會的自然墊腳石。列寧對民族主義的看法,簡單地說,在勞工運動、社會主義運動方面從頭到尾的反對民族主義;但對表現於少數民族、殖民地、次殖民地自主要求的民族主義則予以積極的評價並加以支持。

問題是,正當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陣營圍堵中國,積極準備推翻共產黨政權的狀況下,台灣的左派為何不能贊成統一呢?既然統一的問題,是起因於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為了其自身的目的才迫使兩岸處於分裂對峙的狀態,自認為左派的人站在反對帝國主義的基本原則上,不是應該贊成統一的嗎?為什麼還是有一批人對此感到遲疑?後來,經過廣泛的接觸我才了解,在台灣「統、左」之所以分裂,是起因於對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的評價不同。一部份左派認為那是「走資」,所以即使不至於反統,至少是採取消極態度。當然「改革開放」政策的是非對錯是應該討論的,但我們應該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討論。

為了解答在牢裡所想的各種問題,出獄後我至少閱讀了上百本的書籍,卻一直找不到思考的切入口。

1992年,朋友從北京帶回薄一波上下兩冊的《建國以來若干重要決策與文件的回顧》。在該書裡我看到了對列寧新經濟政策的評價。薄一波提到列寧一個重要的觀點:在經濟文化落後的國家裡,搞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應該注意的一個帶有「普遍性」意義的重大問題,就是如何更加重視和利用資本主義已經創造的物質技術管理和文化條件的問題。薄一波又說,看來劉少奇同志的有些看法,是從列寧的這些論述中得到了啟發…隨著社會主義建設實踐的發展,特別是經歷了一些曲折之後,大家才愈來愈感受到列寧在新經濟政策時期的這些思想的重要性和深刻性。

列寧的新經濟政策給我很大的啟發,我終於找到了思考的切入口。

後來,在研究新經濟政策時,我注意到葉‧普列奧布拉任斯基(E.Preobrajensky) 在蘇聯的工業化論爭中,所提出的「社會主義原始積累」這一個概念。據我所知,馬克思所說的「原始積累」就是生產者和生產資料相分離的歷史過程,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便是以這樣一個歷史過程作為前提的。所以,將「原始積累」這一個概念使用在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形成時期,令我產生一個疑問,那就是:一般認為蘇聯1917年的二月革命是布爾喬亞革命,而十月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是否是一個正確的提法?十月革命成功之後,在社會主義工業化的形成時期使用「原始積累」這一個概念,是否證明十月革命並非社會主義革命,而是和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一樣,是落後國家「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社會革命」?

如果是,那麼列寧「既然我們不能實現從小生產到社會主義的直接過渡,做為小生產和交換的自然產物的資本主義在一定範圍內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們應該利用資本主義做為小生產和社會主義之間的中間環節,作為提高生產力的手段…」的提法,就可以理解為落後國家走向社會主義是與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不同的另一條道路了。

於是,我開始形成了「從新經濟政策──新民主主義到後來的社會主義高級階段論」這一條「開發中國家社會主義道路」的想法了。

現在,我把二十年來讀書、思考的一些想法,用最清楚的方式簡述如下:

1、有別於馬克思在經典中所揭示的西歐資本主義一般發展規律,上個世紀誕生在蘇聯、中國以及其他「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革命,不能叫做「社會主義革命」,而是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社會革命」,這是落後國家為了實現進入社會主義社會所需要的物質基礎和文明條件,以建立工農政權和蘇維埃體制為基礎來展現「走向社會主義」的決心,這只是「社會主義革命的準備期」。

2、這些「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社會革命」都是在後進資本主義國家發生的,後進國只有以這種方式才能擺脫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經濟壓迫與剝削。先進國勸告後進國說,只有學習他們,跟著他們亦步亦趨,才能進入資本主義社會,這完全是騙人的。後進國如果聽先進國的話,就會永遠成為先進國的附庸或奴隸。

3、後進國在「社會革命」成功後,首要任務就是要結合自己的實際國情,以符合自身發展的特殊規律集中全國力量發展生產力,實現所謂後進國家的「原始積累」。先進國是靠資產階級的力量、靠國家的暴力往外殖民、往外掠奪,發展生產力的;後進國必需要靠全國人民一心一德,一起吃苦耐勞,也就是必需自力更生,才能在短期間內大幅度提升生產力。

4、在後進國集中全國力量發展生產力時,必然面對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圍堵、分化和打擊,導致後進國家被迫實行「戰備體制」,隨時準備抵抗先進國的侵犯。生存下去就成為「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首要任務。

5、由於建立「戰備體制」的迫切需要,「既存」社會主義國家被迫扭曲了社會生產基金的積累構造,直接將農業剩餘轉移來建設重工業和軍需工業部門, 以至於忽略了整體社會生產力水平的提升,挫折了人民群眾生產的積極性 。

6、「戰備體制」另一個重大影響,就在於過早的宣佈進入「社會主義時期」,從而忽略了列寧稱之為「特殊過渡階段」的國家資本主義時期。列寧認為,應該利用國家資本主義來作為小生產和社會主義之間的中間環節,在工農聯盟為基礎的無產階級專政下,強化、發展社會主義經濟成分,同時應慎重實施資本主義經濟成分、小商品生產經濟成分等非社會主義經濟成分的養成、利用、改造政策等。完成後,才是真正進入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所說(進入社會主義的)「過渡期」,然後才是社會主義時期和共產主義社會。對此,列寧、劉少奇、鄧小平都有比較清醒的認識,而史達林、毛澤東卻直接宣佈進入「社會主義時期」。他們忘記了,這個時期,「既存」社會主義國家的生產力還遠遠不如資本主義國家。

7、史達林、毛澤東以社會主義的「理想」來規範「既存」社會主義國政治、經濟現實,將計劃經濟和國有企業作為實現「社會主義社會」的指標,導致蘇聯和中國在生產力發展上的停滯。蘇聯政權沒有及時意識到這一點,改革太晚,所以蘇聯政權崩潰了。毛澤東死後,鄧小平及時改弦更張,不但挽救了中國,還使中國繼續往前發展。

8、中國共產黨把改革開放時期稱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其實就等於列寧的「特殊過渡階段」,把改革開放稱之為「走資」,其實是固守毛澤東的觀點,完全無視於歷史的現實。所謂「特殊過渡階段」就是多種所有制並行發展的階段,不能不按照價值規率辦事,引進市場經濟以便迅速提高生產力。這一點,不但已經由中國改革開放的實踐經驗證明,現在不僅越南也推行 Đổi mới (創新),就連古巴也以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越南的 Đổi mới 為參考而將要確立「古巴社會經濟模式」(簡稱MEC)——2010年11月公布〈黨與革命的經濟、社會政策概要〉,以達到「21世紀型社會主義「為目標。

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說:

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裡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所以人類始終只提出自己能夠解決的任務,因為只要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任務本身,只有在解決它的物質條件已經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過程中的時候,才會產生。

根據這段話,只有全人類的生產力發展到某一個階段,人類才有進入社會主義社會的可能。放眼現在的世界,像非洲、拉丁美洲、伊斯蘭世界,還有印度和東南亞國家,許多民眾的生活條件都還在水平線下,我們怎麼可能在短時間內、甚至在自己活著的這一生內,就達到社會主義的理想呢?社會主義是人類永遠要朝這個方向努力的目標,我們在自己的一生內努力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可以感到心安;如果想要「及身」看到社會主義的實現,我覺得那是一種不著邊際的幻想。以這種幻想來要求某一個國家一定要如何如何,而對另外表現更惡劣的國家卻閉口不作批評,我不認為這是自命為「左派」的人應該有的態度。

我現在認為,極左派的特質是不理歷史唯物主義,否定事物的辯証發展過程,想要一步登天,認為人類可以在「一夕之間」成為「新人」,並造就一個「全新的社」。在沒有比這個想法更違背馬克思的歷史認識論的了。我認為,現在號稱左派的很多台灣年輕人,常常犯了這種輕忽歷史的毛病,他們把人類社會的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人活著總希望可以多做一點事情,但時勢使然,人有時候可能白白活了一輩子。回顧我的一生,從大形勢來看,我對我這一輩子還是滿意的。——我開始反抗日本人的時候,中國還在艱苦的抗戰;我加入地下組織的時候,國共正在打內戰;我第二次出獄的時候,中國還處在改革開放的艱難時期,現在中國大陸不論在經濟實力上、還是在國際地位上,都節節上昇,現在僅次於美國。而且美國的實力也愈來愈弱,而中國的實力還會繼續增強,中國人終於可以在世界上揚眉吐氣,我高中時所經歷的那種痛苦的民族屈辱可以大部分洗刷乾淨。

我有生之年能看到中國發展成這個樣子,我自己覺得是蠻滿意的。這就是說,我生錯了時代,但沒有做錯事,就這一點來說,我沒有遺憾。再說,我大概有生之年看不到兩岸統一了,更不可能看到終生想像的「自由人聯合體」的實現。這是小小的遺憾;不過沒有關係,大形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知道,統一不成問題,而人類社會最終還是要朝著「自由人聯合體」的方向前進。(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