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方遠
春天,不只是四季之首;青春,也不只是人類成長過程的其中一個階段。春天與青春對於生活在這個島上的人來說,富含著動人卻被隱沒的歷史脈絡。
馮守娥──我都稱呼她為馮阿姨──1930年出生於宜蘭冬山,曾任台灣地區政治受難互助會副總會長。日據時代即萌發政治與民族意識的馮守娥,在光復之初與當時無數的台灣青年在思想上開始認同紅色祖國。1950年韓戰爆發,白色恐怖的政治肅殺籠罩在台島上空,那一年馮守娥與其兄馮錦輝被國民黨逮捕,馮守娥被判刑10年,馮錦輝則在同年10月2日壯烈犧牲。馮錦輝那年只有22歲,據其難友陳明忠(後來成為馮守娥的夫婿)回憶,馮錦輝在步入刑場之前,是用溫暖的雙手與面帶微笑等待著那一聲槍響。
我認識馮阿姨的時間不算太長,但經常聽她講這一句話:「我們的春天沒有過去,春天永遠屬於我們的」。在痛失胞兄以及夫婿兩度繫獄的漫長歲月裡,馮阿姨常唱《度過這冷的冬天》來安慰自己:「度過這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不要為枯樹失望/春花就要開放/度過這冷的冬天/春天就要到人間/不要有一點猜疑/春天是我們的」。
以馮阿姨為代表的政治受難人──他們以「老同學」相稱──對春天的期待,並不只為著個人生命尋找出路,而更多的是懷抱著對於社會、民族與國家前途的理想,就像台北六張犁白色恐怖紀念公園「人民忠魂」紀念碑上所銘刻的:「民族統一走向富強壯志未酬,愛國愛鄉改造社會死而後已」。
他們所堅守、以無數鮮血所踏出來的道路,迎來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這個新生的中國,為中國的人民帶來了春天與青春的氣息。就像著名詩人田間所描繪的:「中國底春天生長在戰鬥裡,在戰鬥裡鼓舞著全人類」。但是中國的春天並沒有渡海來台,取而代之的卻是長年鎮壓刑殺台灣左翼青年的白色恐怖冬天。
他們所深信的理想與道路,不曾被揮散不去的嚴寒所扼絕。他們在獄中唱著《青春戰鬥曲》相互砥勵:「我們的青春/像烈火樣的鮮紅/燃燒在戰鬥的原野/我們的青春/像海燕樣的英勇/飛躍在暴風雨的天空/原野是長遍了荊棘/讓我們燃燒得更鮮紅/天空是佈滿了黑暗/讓我們飛躍得更英勇/我們要在荊棘中燒出一條大路/我們要在黑暗中向著黎明猛衝!」也唱著《安息歌》向難友送別:「安息吧死難的同志/別再為祖國擔憂/你流著血照亮的路/指引我們向前走/你是民族的光榮/你為愛國而犧牲/冬天有淒涼的風/卻是春天的搖籃。」這兩首歌至今仍傳唱著,特別是每年在馬場町舉行的白色恐怖秋祭,與會者都要合唱這兩首歌,不只是向烈士們致敬,同時也宣告著他們的道路在台灣還未中斷。
現在看兩岸關係經常存在一個誤區,就是認為兩岸之間的隔閡、對立與分離是自始存在的、是理所當然的,但這樣的認知如何對得起過去的歷史?近代以降,特別是日據時期的反帝反殖鬥爭,以及台灣光復之後的反內戰、追尋紅色祖國的歷程,都不曾與大陸的脈動脫節過。在內外因素的交雜之下,中國的春天與青春在台灣被隱沒了,但並不等於完全斷絕,否則如何解釋上個世紀70年代台灣留學生因保釣運動而點燃認同社會主義與新中國的熱潮。
這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更是整個中國歷史的一部分。陳映真形容保釣運動給「民族分裂和冷戰─內戰交疊構造」下的台灣帶來了一記春雷。而春天與青春之於台灣歷史與社會的意象,就像陳映真所總結的:「不在為了對過去的悼念,而在為未死、將生的一代人留下比較清晰的腳蹤,以便為未來的跋涉者知道有先驅的餘音舊蹤,知道有未竟的思想和實踐的課題,等候雪融土破後另一次行軍的號角」。
春天與青春,是新生,是奮起,更是前進。這是內化在兩岸人民之間的歷史,更是兩岸人民共同期盼的未來。幾代中國人犧牲了青春,歷經苦難,是時候迎接我們共有的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