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把「阿陸仔」掛在嘴邊
■ 張方遠
請看倌們先讀讀下面這段文字:
「誰知到得園外,已經人車喧騰,勉強擠進園內,只見石徑已被踩得亂石崢嶸,黃土翻身,草坪剃了光頭,地皮被千萬皮鞋磨得晶亮,小樹東倒西歪,大樹被美人斜倚著、手攀著、腳踏著,男士則伏在假石上為她攝影留念。人造山澗流出來的水,濃度可比極稀的稀飯;幾位身強體健的退伍戰士,手持長竿漁網,不是撈魚,而是撈取池內的廢紙、空瓶和吸管。隨丟隨撈,雖撈又隨丟。」
應該很多人會以為這一段是在形容大陸遊客的吧?很遺憾,並不是。這段文字摘自台灣著名散文家、已故的前台大外文系主任顏元叔教授的文章〈假日庭院〉,記敘了台北士林雙溪公園開放之初,他與家人前往參觀的場景。很難想像吧,這些對小樹、草坪、假石、溪流「上下其手」,又對環境非常不友善的行為,不是陸客所為,而出自於道地台灣人之手。
過去台灣小學有「生活與倫理」這一科,老師通過這個教材不斷對小朋友耳提命面:「不得當街便溺,隨地吐痰,亂丟果皮紙屑」、「不得搖折花木,踐踏草地」、「乘坐公車,不得爭先恐後」……等等。這些現在被當成基本生活常識的「規矩」,過去必須經由學校教育內化於下一代,說明了吐痰、折花木、搭公車爭先恐後……這些被我們視為「不文明」的行為,曾經在台灣島上相當普遍,從而政府以教育的形式「規訓」民眾什麼才是「文明」。
上個世紀90年代初期,台灣社會還處於「台灣錢淹腳目」財富快速累積的階段,台灣民眾開始有能力出國旅遊,世界各地幾乎都能看到台灣旅行團的足跡。新聞經常報導台灣旅客在飯店房間抽菸、在走廊大聲喧嘩而影響到其他住客,因此屢有台灣旅行團被日本或歐洲的飯店列為「拒絕往來戶」。我記得當時這些報導還被學校老師當成教材,要我們當個「文明人」、「不要丟台灣人的臉」。
今天這些「不文明」的行為卻被台灣人拿來當成嘲諷大陸人的笑柄,台灣人總把「阿陸仔」三個字掛在嘴邊,以突顯自己比對岸同胞來得更「文明」。問題在於,「阿陸仔」這個詞是極富敵意的歧視用語,就像現在還是有不少人用「番仔」一詞來稱呼原住民,或者以「番」、「青番」來形容難以溝通之人。這些強調自我優越與貶抑他人的詞在台灣大行道,台灣還能自詡為「文明」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台灣自己在「文明」的道路上這樣走過來,我們有什麼資格來嘲笑、指責大陸的「不文明」呢?
更何況,「文明」與否、「素質」高低這都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如同馬丁.雅克在《當中國統治世界》書中,如此描述他這麼一位來自英國的人對中國的感受:「我們所有的人都往往會以熟悉的事物來衡量不熟悉的,這或許是一項鐵則:我們都是道地的相對論者。當我們看到我們所習慣的行為目的和模式,視之與我們的目的和模式相同。當我們察知到現代化和進步的跡象,我們看成是這個社會或文化正朝向我們的方向發展的證據,只是仍落後在我們後面」。
19世紀以來,西方帝國主義正是拿著「文明」這把劍向外擴張,打著「白種人的負擔」大旗,將「文明」傳遞給「野蠻人」,「文明」不過就是「征服」的遮羞布。就像日本學習了西方的「文明」之後,也學習西方將鐵蹄踏入中國,提升「野蠻」中國的「文明」程度。「文明」這檔事,伴隨著「現代性」把世界區分成三六九等,跟著西方走的就是文明,其餘的就是野蠻,日本人看不起殖民地下的台灣人,台灣人看不起戰亂下的大陸人。
我並不是要說台灣比大陸更「文明」,也不是要說大陸有朝一日會像台灣一樣「文明」,我想說的是,兩岸之間的「文明」之爭完全沒有意義。據說現在大陸某些城市的地鐵也開始推廣台灣人發明的手扶梯「右立左行」,其實學者早已指出「右立左行」會對手扶梯造成傷害,所以台北捷運公司早已取消了這項規定,但搭捷運的民眾仍自發「文明」的「右立左行」。「文明」代表什麼?我想至少並不等於高人一等。
台灣社會現在習以為常把不如意的地方就往大陸身上推,房價高怪大陸,我也聽過有人說台灣離婚率世界第一是因為大陸配偶過多所導致的,這些不明就理的怪罪,是集體焦慮的廉價解藥,但也是社會發展停滯不前的障礙。別再把難聽的「阿陸仔」掛在嘴邊,損人不利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