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期】真古西安城(三)

賀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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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學良公館── 西安事變紀念館。

很想告訴你西安的紙醉金迷,何況我寄宿的青年旅社地下室便有一熱門酒吧,夜夜喧鬧重低音,但,還是走走路吧!

巷子裡的革命敘事:張學良與楊虎城

說是十三朝古都,但近代事物也值得重視。近、當代歷史正影響我們,例如與當代中國命運緊繫、不該遺忘的「西安事變」。

上回說到東城牆,就不能不提「張學良公館-西安事變紀念館」。由橫貫鐘樓的「東大街」往東也行,到了建國路、建國一路交口附近問了便知。一九三六年底,中共黨代表到達西安就住這兒。

大陸城市多如此,歷史就在巷弄間,人們的生活也奠基在歷史的結晶上頭。台灣人愛談大陸「拆遷辦」驅趕原居民的行為,視為都市傳說,卻矛盾地忘了正因城市保存方使我們有東西逛。如「張公館」屬一九八二年公佈保存之列,不能說它晚。拆遷,兩岸都有。謀算地產改建的增值,兩岸也都有。但看盡台灣城市不斷遭遇毀滅性災難,就不能說大陸全不重文化與歷史。

與「革命史」有關的空間、文物保存,提供人們具體感知。雖然兩岸受到不同史觀的教育,也還沒條件允諾共構相近的史觀,但因我們生活的現在,我們的認知、歷史理解、國策政令,仍深深殘留國共內戰的影響,故需避免歷史詮釋過早僵化、不斷接近歷史。

毋須急著歷史翻案,先看這些動輒佔地幾千坪、免費參觀的「文化基地」,感覺中國從帝國主義鯨吞蠶食掙扎站起來的歷史吧!或有人認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政治工具,但我想到最近愛看的「諜戰劇」、「革命歷史劇」,如《暗算》、《潛伏》、《黎明之前》……,甚少感到刻板印象中的思想控制。對於近十年的電視劇熱潮,有學者指出,即使「權力集中」是正確觀察,卻恰由於政府迴避黨內政治干戈、為求發展而「維穩」,政黨於是轉為結構性政治體制,打開了多重敘事之可能性(石力月於《熱風學術》第七輯引伸汪暉之觀點)。反而是仍信社會主義之科學性者,應感憂慮。

政府依舊勸說導演們不要流於小確幸,然事實可見,焦點不再限於人格完美的地下黨人,譬如《我的團長我的團》,既不以「紅軍」為主角,也以懦弱、苟且偷生等人性缺陷呼籲內省。貼近現實,故觀者產生共感──台灣也熟悉的古裝劇《甄環傳》也因呼應現實人情(如職場生態)而贏得票房。也因為電視消費的特性,慢節奏允許對白暗藏文學性的內容(有興趣可參考上海大學《熱風》第七輯)。

歷史自身會反擊對於歷史的竄編。除了被蔣介石軟禁的張學良,另一要角「楊虎城」的紀念館,位於「青年路117號」,與張公館同屬「第二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那一早繞城牆尋到西北方,卻找不到「廣仁寺」,只感覺這角城區頗荒涼,多是巴士停車場、臨停區,於是看百度,沿「藥王洞(路)」往回走,卻仍迷路。所幸路邊倆下棋大叔解圍,青年路在藥王洞的南邊。他們指引我「拐進澡堂的巷子,出了大門就是」。大叔如數家珍,還建議我去「蓮湖公園」,他們都在歷史空間裡過生活。

我口稱謝,卻想著「巷子怎會有大門?」怎知進了巷子、路過澡堂,嚇!真進了一高級旅館大院的後門。我遲疑了三秒,知道自己氣味不像本地人,保安也狐疑的看,仍決定厚臉皮若無其事進大院。鎮定邁過超大停車場,出大門,立見「青年路」,然而楊虎城紀念館週一公休。

蒙難亭、捉蔣亭、兵諫亭

面朝西安火車站,右手邊即巴士站。往東北方「驪山」方向的車在這兒搭。今兒有廟會,朋友說想去,便帶我去了。車程至多一小時餘,但「驪山」不僅是腹地,也堪稱文化之源(記得「驪山書院」嗎?)

大陸長途巴士(市區公車不算)有一特色,有站停,沒站也臨停下客或攬客。看似「沒制度」,但想想滿有道理,畢竟地大路長站牌老遠,要是我也不願走到站牌才上車。因此──我們其實坐錯車了,有走高速路直達的──雖多花了時間,但見著更多形色的街景與民眾,也就不以為意。

朋友指著沿途行道樹說,,「石榴」是市花,我這才留意那葉小多刺的果樹。西北竟不是「窯洞」印象那般灰濛濛、乾沙沙。回台後特別翻閱了《中國國家地理》有關西北的報導,更發現這兒的山谷多富饒,盛產杏、桃、柿子、葡萄……多種水果。

下車後,我的憤青朋友本說不想做「黑車」,但走著見不著廟,仍攬了一人十塊錢的黑車。和陌生遊人同擠後座,繼續聊天,突然司機說要加收錢!朋友火大了,吼「我有戶籍本你要看嗎?」隨即加重口音吵起來。戰罷,原是司機聽我南方口音,說外地人恐要加收門票錢。「若真遇上了,別說話」,司機說他不是想坑我。

我卻好奇友人的戶籍本。「念大學要遷戶口」,她說「我身份證上的戶籍還在唸書的地方,我又常說普通話,大家都當我是外地人!所以這回有備無患,早上還跟我娘要了家裡全部的身份證明!」所幸並未真檢查身份。

三、五分鐘後,竟得知這是廟會最後一天。香客不絕,卻只有零星小吃燒烤,和我不想買的小孩玩意兒。雖然登高頗愜意,但她急著要行程充實,就問我要不要去「桌講停」(我聽不懂)。

跟著路上散客,來到一岔路,見路標寫「兵諫亭」,我問是啥?她「呀!」地驚恐起來。「忘了,這就是『捉蔣亭』啦!哈!你們的說法是『蒙難亭』啦,不好意思啊……」。「桌講」是「捉蔣」,西安事變第一現場。國民黨在此蓋了「蒙難亭」做紀念,共產黨改稱「捉蔣亭」,又因改善兩岸關係的前提改稱「兵諫亭」。我説「你別不安啊,我只是沒聽過。」在「張學良公館」也見國民黨為西安事變特製「紀念徽章」,始終不能理解其動機。

水泥亭子轉眼出現。「快!蹭去!」她扯我衣服向前,意思是緊跟前方旅遊團,聽導遊的介紹(好用!在各景點都適合)。捉蔣之處景色好,導遊說下頭是「大唐華清池」,友人說「是蔣介石洗澡的地方,下山時可以去」,「聽著就沒勁兒」我説。

轉過身,說真的,親見巨石夾縫間狹促的「蔣介石藏身處」,看著人們嘲弄地爬上石頭拍照留念,對於生長在一九七○、八○年代的我這台灣人而言,所想的不是網上頻說大陸客的旅遊壞習慣,卻是矛盾地感到不堪。

秦始皇陵與兵馬俑

去兵馬俑、秦始皇陵,也是和驪山、華清池同地方坐車。初到西安,朋友就說不帶我去。兵馬俑的形象太巨大,友每來訪她就得去,人擠人還要花錢,故要我回程再給她「微信(wechat)」。也許我去時氣溫陰冷飄小雨,才沒預期擁擠,破人牆拍照很順利。

儷山屬於臨潼區,南有「秦嶺」、北是「渭河(渭水)」往東流,再過去就是黃河了。我在《西安(一)》提過西安的回族比例,秦始皇陵的方位也值得玩味──南方秦嶺為屏障,反顯陵墓俯瞰著西北。很難說範圍有多大,我下午一點從西安出發,想趕天黑走完是不實際的。

兵馬俑三個坑建議都看,除了陪葬文物,也值得坐電動車去陵墓。國家級景區內的接駁都是無污染的電動車,兩分鐘就到。下車別慌沒頭緒,跟著人走就是。我就跟在一家人後頭,雖然他們也不知所以,領頭小弟抓著回走的遊人問「前面有啥阿?」答案也驚異,「啥也沒有」,小兄弟不服,又問了幾步前另外的情侶「大哥!前面啥好玩兒?」證詞確鑿,「啥也沒!就一大土堆!」所幸這家人與我都不服氣,至少直走到立碑處,便見一片開闊,帝王氣勢磅礡盡表於視野。

朋友說墓區這兒也有幾個散坑,但很考驗腳力。我在這兒還「蹭」得一故事,導遊說,陵墓原發現者本被歸罪壞了風水,只好遠避山林,後因政府重視,當時一起挖掘的村人搶著認,但代罪者卻全家苦了幾十年,後來每人都發認證以資獎勵且示公平。

論悠久、論規模兵馬俑無疑是「世界級」,沒想到,文物雖引人思古,數量卻不多,陵墓區更只見縱橫有序的樹林。究其因,較之西安城牆的拆除又重建,政府對這兒的古物相當謹慎。一方面發覺已經掘出的古物受氧損壞,另方面測得地下龐大的水銀防盜墓機關,故基於「技術不到位」而禁止全面開挖。之前提過,此種「等」的發展觀值得讚賞。

然而「慢」卻造成當地困難,世界級景點不能轉化為發展利基。我剛下車便有些傻眼,尋不著廁所。入口前有民居自立收費廁所,而園內廁所壞了過半。回程時,經「華清池」又感覺不對勁,城市現代化程度很耀眼。帶著疑問回台,無意間翻到《三聯生活週刊(765期)》「西安臨潼綠色城鄉」專號,有新理解,容我稍做說明。

常見的批評指政府賺錢債留人民,兵馬俑的原發現者也只得少量津貼。但具體來說兵馬俑如何轉為當地居民生活的提昇?雖有些晚,國務院在二○○九年才規劃「關中」地區為「天水經濟區」,且採取的恰是我朋友批評的「曲江BOT」模式,但曲江管委會、西安市政府、國開銀成立之基金、臨潼區政府,真的迅速匯集七十億人民幣資金,啟動臨潼改造。

改造的過程龐大且複雜。土地一級開發是短線回報,「文化」又無法帶來直接投入,那麼城市基礎建設、失地農民的安置與後續維生怎麼辦?(當初在大雁塔附近即搬遷了近十萬人)。「曲江團隊」在臨潼用講故事、造品牌的策略,充分利用農業與生態資源、創造體驗性的旅遊,目的是讓兵馬俑不再只是「過路性」景點。

大唐華清池如今有四個文化廣場、兩個商業街區,和地下電影院商業綜合體,但硬體之外,我更關心「人的改變」。至少從報導得知,當局明瞭就算驪山地區幾乎只剩「空巢老人」與「留守兒童」,每家每戶客觀條件與心理狀態終究不同,何況還有「故土難離的情感成本」。

當局成立「驪山物業(真以「石榴」為徽章)」,所提方案是讓家戶獲得遠高於原本的居住水準,並多一套房做出租。據報導稱,配套解決答應的居住與工作條件前,拆遷辦不敢動。房租是否是恰當的經濟啟動機?猶待商榷。管委會概括承受農民轉為各層工人(保安、清潔、園林工人)的培訓費,也會被批評為將失地農民置於低階服務業,然而「勞動」本應光榮,真正的問題,即臨潼整體「升級」後的利益如何恰當分配?亦非簡單有答案。只是,認真面對「流通」這項發展過程的複雜機制,或許不是「政府退出、交給市場」就能解決。

西安‧夜

從驪山回城,多半很夜了。可以朝「回民街」晃,亦可試試別的路。我因發現鐘樓東南角的「騾馬市徒步街」,便告訴我朋友別管我,打開手機地圖自己去。

我懷疑徒步街能否用「浩瀚」形容?若人如海,可以。大陸城市徒步街尺度有多大?不提醒了。但「騾馬市」中心處的地下購物中心,讓我想談談採買。我來大陸最喜歡逛市場,路邊街市好卻可遇不可求。許多玩意兒,特殊調味料、做菜工具、乾貨、零嘴,也未必能在傳統市集找到,於是超市就差強人意。當然,小心機場的米格魯。

「騾馬市」主賣衣物、配件,沒東西吃,所以我稍晚還是往回民街去。途經廣場,照例看見許多民眾跳舞,土風舞、西洋的、類似少數民族舞蹈或採茶舞的,也有過路客看著一齊搖晃起來。炎夏的夜,舞蹈彷彿引來清風,城市喧囂亦片刻舒緩。再往旁,廣場另一頭或另外的廣場聚集許多青少年,有時街舞、滑板與冰刀,也有一群人帶著台灣近年同樣常見的高級腳踏車,從輪框到車身都很豔麗多色;青春萬歲。

吃飽,或還沒吃,混在人間隨性坐下,就看看人,我突然覺得把旅遊收在這兒也很好,可以回程了(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