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期】以「台灣」之名

添丁

台灣之名《看見台灣》這部片子在台灣造成一股風潮,除了實質上近億的票房回饋之外,華人影圈的金馬獎第50屆的最佳紀錄片殊榮也落到這個作品上,可謂名利雙收。電影的效應甚至延燒到立院,立委問政紛紛要求要親自登高「看見台灣」以面對台灣國土開發與環境汙染的問題。怎麼一部由風景、音樂與旁白組合的景觀片可以帶來如此大的熱潮?我們要怎麼樣看這部片子的熱潮?

只有台灣的《看見台灣》

《看見台灣》從鏗鏘有力的旁白開始:「不要懷疑,這就是台灣。如果你沒有看過,是因為你站得不夠高!」這樣的視野提點是有趣的,因為視野所處的位置夠高,所以可以看到自己所處地域看不到的延伸景象,如那些支撐魚塭養殖的地下水管線、因過度開墾而危墜的山坡地、工業造成的海洋汙染等等,但,為什麼即使處於這麼高的地方,看見的只有台灣島呢?當《看見台灣》引起自然與生態環境破壞的討論時,片中給的答案似乎就如同那飛不出台灣高空的攝影機,解決問題的方法只能回到台灣人民自己身上。但是從台灣的歷史發展過程當中是不得不看到台灣位於世界經濟體系中的位置,包括造成汙染的工業、製造業的發展、都市高樓的建立與農業的衰退,這些其實都不全然是台灣人民自己可以決定的,而是由於政治、經濟與整個世界體系的拉扯所使然。因此,站得高之外,如果視線不死盯著台灣島,而環視亞洲、太平洋、美洲等地,或許更能夠看清楚台灣目前的處境與位置。

一般商業電影在給觀眾一些驚悚與震撼的畫面刺激之後,會再給點聖光,讓觀眾在幾小時之內可以得到淨化與救贖的體驗,《看見台灣》也不例外,它的聖光是原住民的歌聲、有機農民的稻作畫面,最後引導至守護台灣的土地。為什麼選擇原住民與農民?電影中原住民小朋友唱歌揮舞國旗的一幕形成的極度諷刺的畫面,因為原住民的文化其實一直都不在台灣的文化建構裡面,而作為台灣文化主體建構的農民則是因為經濟發展進程而成為台灣第一個沒落的勞動階層。電影援用這些底層群體來對觀眾進行救贖,但回到日常生活中,這些底層人民的文化情況並未真正成為台灣生活的一部分,原住民樂舞仍然在漢人的視野下運作而表演化,漢人也從未真正理解原住民樂舞中與祖靈、生活的連結;而農民在當今全球化的自由經濟體制下的勞動生產狀態也未獲得真正的認識。

「台灣」作為關鍵符碼的文化工程

也是在近期 (11月末12月初),雲門舞集發表創團四十年的作品《稻禾》。文宣海報上寫著「讓世界對台灣行注目禮」。短短一行話道盡台灣希望被看見的渴望。這個作品以稻禾作為意象,透過編舞者林懷民在演出專刊中的創作說明,可以知道他希望從台灣農民的農事耕作當中擷取台灣因素,向台灣的土地致敬。但演出本身是令觀眾如我看不清這稻禾究竟是台灣品種、中國大陸品種還是西方品種,也難以看出舞作跟宣傳文宣之間的情感連結到底何在?創作敘述中儘管強調農民耕作的身影,但舞者的身體所傳達的靈活、輕盈感反倒與穩重、質樸的農事工作身影相去甚大。讓人不禁問:要讓世界行注目裡的「台灣」到底是甚麼東西咧?是真如林懷民所說的台灣的土地、人民?還是雲門舞集與林懷民本身在這四十年中所累積起來的文化政治勢力?

或許讓我們將視角轉回到這兩個作品的生產關係:《看見台灣》得到台灣許多科技業大角的支持,甚至文化部也列名贊助一員,在這樣政商支持的背景中,勢必在某種程度上對這個電影的敘事觀點產生影響;而雲門舞集的《稻禾》除了有各大企業的贊助之外,主要由推動台灣的鄉鎮文化工作的台灣好基金會委託製作,此基金會工作宗旨希望讓人民感受到台灣的好,背後是培養居民文化認同感的社區營造工作意識在支撐。

文化泛指人民生活累積的過程,是一種由下而上的建立。但對於台灣的主流文化藝術產業而言,很弔詭的,文化似乎是一種由上往下的人造雨工程,由政權與企業打造的一朵朵人工雲降下甘霖,而人民身體承接這雨水,久而久之也覺得這是天然的滋味。文化在此作為社會局勢危機的靈丹可從歷史發展過程中看到,像是1978年的中(台)美斷交,雲門舞集及時地推出舞作《薪傳》,描述台灣四百年史的艱辛歷程,讓處於斷交憂慮中的人民為之一振;2004年台灣人民因檯面上的藍綠惡鬥、兩岸問題顯得躁動不安,九二一震災後不論是物質還是心靈重建問題仍未解決,而吳乙峰的九二一震災五周年的記錄片《生命》推出,千萬票房的成績堪稱當時台灣紀錄片前所未有的繁景,再加上傳媒的推波助瀾,那一陣子民心似乎因為電影被拉到一塊。這些文化甘霖就像在一鍋髒了的油上加上幾匙太白粉水,油的髒污被吸附在太白粉塊上,把那些髒粉塊撈出,又是一鍋新油。而台灣,一直可以「再出發」。

國家的政權安定需要文化產業的協助,政權與企業透過出資扶持文化產業,而文化產業則為政商打造安定的溫床,這個溫床便是人民的認同與喜好傾向。在這樣的思路下,「台灣人」、「愛台灣」、「台灣母親」、「台灣土地」等概念不斷地在文化產業中被操作著,甚至到極度正確的地步,但我們卻可能摸不清「台灣」於我為何物?為什麼我要讓別人來讓我看見「台灣」呢?為什麼我要愛「台灣」呢?

回首過往,我也曾在電視機前看過雲門舞集的《薪傳》,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對聯一出的瞬間而落下幾滴眼淚;也曾在2004年進戲院看《生命》,為片中所記錄的人民韌性落下幾滴眼淚。但現在回憶起那幾滴眼淚,心裡覺得荒謬不已,因為留下的那些眼淚一方面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救贖之淚,一方面則是為自己找到認同的安心之淚。

林懷民在這次《稻禾》的演出專刊中寫道:「我們需要提出新時代的,前瞻性的國土規劃。土地安頓了,也許我們可以慢慢找到心的安定」這跟《看見台灣》關懷台灣環境、土地的宣稱不謀而合,在當今政權漸失信於人民,而國際政經情勢不穩定且兩岸關係時弛時張的狀態之下,這些作品提醒我們要將視野放到台灣土地自身,試圖讓人民再度從這些模稜兩可的台灣概念當中找到一種認同的安心感。或許站在文化幫權的角度來看,林懷民那句話應該倒著述說: 心安定了,也許我們可以慢慢找到土地 / 國家政權的安定。當這些文化產品被這些政商權力操作下送到我們面前,我們可能必須從自己的生活體驗中自問:這樣的台灣跟自己的關係是甚麼?而從中所感受到的安心是我們所追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