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期】毒蘋果札記

  施善繼

2013.9.28.傳聲筒

《蕭斯塔科維奇傳》莫斯科Progress出版社1980s

蕭斯塔科維奇

北部T市,一家單播音樂的電台,某個日午專題介紹了蕭斯塔科維奇的d小調第5交響曲,替別人「反共」趁機而為,果不其然絕少超出聽覺預料的範圍,但它們最大的疏失,還是忘了播報這首蕭氏的d小調,作為慶祝十月革命二十週年的紀念演出,安排於1937年的11月21日,在列寧格勒首演。我們的「反共」自在順當渾然天成,一如吃飯亦如做愛,何時不反共了也才奇怪,脈管裡都循環著反共的紅血球,紅血球與紅血球打招呼也都使用反共的手式,除非把舊血全部換新不得討價,當然也得把頭殼裡的那一腦意識型態汰掉。

蕭氏這部d小調,在美國全國廣播公司的廣播音樂會首演,是1938年的4月9日,這個曲子時至今日,一直是美國主要樂團的常演保留曲目。

生活在斯大林掌政的蘇聯時期,作曲家的蕭氏儘可以在他的音符裡表達他對整個社會的想法,褒貶兼俱,但播音員的麥克風有時失了準頭,扮演起西方觀點的傳聲筒。國共內戰直接反共,國際冷戰幫別人反共,雙戰構造的結果,使得話語權的握有者,他們個個不知不覺精神官能過敏兮兮緊張兮兮鬼祟兮兮,傳聲筒言不必由衷。

上好的傳聲筒質優耐用,主人經常進行保養,細心的收藏。低劣的傳聲筒,價廉較容易出狀況,主人漫不經心忘了,以致於讓它擺在桌上,會議開完電燈一關,小強聽到皮鞋的腳步聲遠去,它們樂透,呼朋引伴摸黑爽爽的把傳聲筒玩弄。

2013.10.4.唐朝存款

觀覽美術館休憩的當口,與五、六位約莫80後的陌生小青年團坐,合用一張餐桌,他們有的正吃著飯盒,吃罷的站立輕晃著肢體幫助消化。他們的話題裡聊及房事,一致說買不起,語氣輕鬆並沒有什麼嘆息,要能購買得起房子,錢需從唐朝的年代就開始儲蓄。

唐自高祖李淵開朝,時當公元618年,終於哀帝柷的907年,整個唐代共歷289年,小青年沒有道明購屋款自那一任皇帝的那一年存起。陌生人即局外人,不好湊嘴提問,干卿底事。若從唐的最末一年907存起,迄如今2013年,數目達1106,彷彿真有點靠譜,既然想存,乾脆上溯至907年,多存了289年,累數增加至1395,更為理想。存了一千三百九十五年的錢,當然可以買雙料,買地堡同時買總督府前的那一大塊,地堡是房地產可以交易,總督府連著建物前的道路用地屬公的呀,試看看關說一下,關說一下試看看,私的公的都可以關說,關說不分公私,癮君子首先動口不動手,動口OK了,往後接著方便上下其手。

小青年從唐朝開始儲蓄,今天便可買到登錄在自己名下的房子,這個想法應有所本,但為何時間點從唐,而不從略早的隋或更早的南北朝,而也不從唐之後的五代或更其後的宋,掌握線索的仁人志士,大家一伙集思廣益。

1976年我發表《房東,再見!》,小說家陳映真在《試論施善繼》一文裡,試論如次:

和施善繼在1977年以後發表的絕大多數的作品比較起來,《房東,再見!》並不是一首好詩。他沒有把買房子如何「並不是什麼稀鬆平常的事/雖不值得動心動容/卻驚心動魄/雖不值得大書特書/竟餘悸猶存」寫出來。當然,詩人對於一般社會中下階層永不可企及的房價,做了批評。但是對於長年在房租的壓力下喘氣的生活,卻未著筆墨。而且,在末段的一連串勝利的「再見」聲中,更冲淡了本就輕微的抗議。

小青年男女穿著簡樸,細語輕聲,他們購屋閒話該只是午休時一段小小的逗趣之談,他們飯盒裡的內容物營養均衡秀色可餐,剛剛踏入職場瞬間哪會如此沉重,有朝一日購屋招來煩惱,煩惱招來父母一道煩惱。

2013.9.30.尋遇

禽流感這次刮的猛烈,主管官署把臨時市場零售的活體屠宰全禁絕了,使雞攤上那一支割喉放血的利刃永世封存,販雞一輩子的雞老闆,百般不願的對著空空如也的雞籠子,為他自己也為尚未出世的雞咯咯唱了,極其酸楚的輓歌。而我,從今以後,休想再可以吃得到殺好十分鐘親手拎進門,擺入大同電鍋蒸熟的白斬雞。什麼文明與野蠻的辨証,什麼衛生與邋遢的辨証,廟堂上的言詞「說著一些每個字都熨平了的上層人的話語。」(見陳映真《我的弟弟康雄》),文明與衛生如果確真好吃,有種就不要添加佐料,來比看看,比輸了,請廟堂上人一個個自動從比較安全的階梯慢慢滾下來,明天起不再「說著一些每個字都熨平了的上層人的話語。」

分門別類重疊架高的空空雞籠拆了,插電的拔毛機具拆了,開膛剖肚的鋁製水盆拆了,攤口牆邊新置了一台掀蓋的冷凍冰箱。從T市南區開始批回來改變型態售賣,那些雞何時如何集體屠宰,我無緣親睹,買過唯一的一隻,不知是當天殺的,還是冰箱裡取出來退冰的,沒秤老闆說四百五,也不附內臟,鮮滋盡失,美雞要去那裡尋覓?

過去了幾個月,雞老闆轉好型他安之若素,上下兩排義齒裝卸如故,抽不知就里野雞牌香煙如故,晚飯後飲一杯一百五十cc的58度金門高梁如故,後台的電話鈴響傳來簽賭的號碼如故……

我的美雞失落了,美雞要去那裡尋遇!

2013.10.17.康雄與林武治

空氣清新,雨剛剛停。縮頭躲在一株參天的茄冬樹下,撐著傘,樹葉殘流的水量漸漸停稀,一滴滴不規則打在傘頂的上方,篤、篤、度、度。陳映真讓他的《蘋果樹》結束於「而若再說及武治君的蘋果樹,那就是被人乾乾淨淨地遺忘了。而且,林武治君所指稱的蘋果樹,其實只不過是一株不高的青青的茄冬罷。

……………」

讀者揉揉眼,從小說虛擬的幻境,轉身跨回現實。

不是清楚明白了嗎?人們賴以存活的視域裡,茄冬樹習見,蘋果樹烏有,蘋果樹全種植在中部海拔山區的寒冷地帶,蘋果並非島上的經濟型作物,蘋果樹都是某些人畫出的生產專區,非請莫入,台灣結實的蘋果量少價昂,普羅大眾哪得便宜淺嚐。

「一日一蘋果,醫生遠離我。」一日,無論狂風暴雨嗎?無論電擊雷劈嗎?每時每刻也都陽光和煦嗎?連惡夢裡吃進嘴裡頭的淨是削好的香脆可口,夢中褐黑的果核咀嚼吞嚥誰吐出夢外。前50年吃東洋的,後60年吃西洋的,晚近的大洋洲一批批一箱箱一粒粒通過海關檢疫,即將殊途運往城鄉的貨架或市場的攤舖。遠離了的可是那一科門診的醫生?減肥瘦身的,血尿痛風的以及三高失眠的,你掛的燈號一旦亮起,進入診間,千萬記得攜帶你的蘋果請醫生仔細查核,也許你吃了矇在鼓裡的密碼錯樣,你的生理機制雖然努力工作從不懈怠怨哀,醫生恐怕會建議你何妨試試改食日益絕種舊型的原生紅心芭樂,若難覓,燕巢盛產的新式牛奶芭樂既大且圓也行。

陳映真《筆匯》時期的創作,《我的弟弟康雄》與《蘋果樹》兩篇,充溢其間情愛的描繪令人心懷戚戚,陳映真深諳小說的密道,小說之為小說,讀者進入他營造的奇詭,即置身於小說的場景之內,參與了故事的進行,閱讀時的如臨實境,一旦合上書頁,你便要離此他往,自己去尋解索。

他在《後街》的第2節提到「七情六慾」(1960)與「連同青年初醒的愛慾」(1961)。於是他寫了康雄,他再寫林武治,這兩位人物一飾兩角,是小說家親識熟絡隱伏之影的局部分身。

「客遇的主婦是個『媽媽一般的婦人』,我的弟弟康雄這樣說。於是他們大約是相戀起來……」(《我的弟弟康雄》)

「林武治君在那一個無由解說的一夜之間的偶然,頓時成為一個男子。一個成長的男子。……」 (《蘋果樹》)

小說終了康雄自戕。

「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這少年虛無者乃是死在一個為通姦而崩潰了烏扥邦裡。……」(《我的弟弟康雄》)

而讓林武治「頓時成為一個男子」的那位已經不再瘋痴的婦人,「也不知道在某一個剎那裡,伊已靜靜死去了。……」 (《蘋果樹》)

康雄與廖生財的妻子,在陳映真的小說世界裡相繼去世已超過半個世紀。陳映真讓小說人物果敢堅決死於作家早歲的烏托邦想像裡,留給讀者綿綿不絕的哀慟,小說裡的人物誠然是幸福的,而吾人依然只能活苟在紛亂迷離無所依傍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