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期】柚城抗日史話

文/張卓如

台南市麻豆區是柚子的故鄉,所以有「柚城」之稱。在今年「八二三水災」前夕,筆者赴麻豆作文史考察的路上,沿路看到兩旁的柚子樹上結實纍纍,讓人垂涎欲滴。但一早風和日麗的天氣,到了中午時而下起間歇性的滂沱大雨;下午從中山高北上時,進入嘉義縣境就已遇上暴雨,這是一個從台灣海峽逐漸逼近陸地的低氣壓所帶來的西南氣流。幾天後從新聞畫面看到麻豆不少的柚子樹泡在水裡;而嘉義縣境內很多地方也淹成一片水鄉澤國。讓這兩個地方的災民感同身受。其實,曾文溪以北的麻豆等地,在清代原屬於嘉義縣的管轄範圍。當時是全省人口眾多的縣份,且物產豐富、人文薈萃,鄉土意識濃厚。但因在乙未戰爭中受到南北兩股日軍夾攻,人口損失慘重,而這一段悲壯歷史也逐漸不為人所知。

麻豆的尚武風氣

清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清代地理學家郁永河由台南出發,經新市(新港社)、善化(目嘉溜灣社)、麻豆社,沿途所見蔗田與糖廓製糖景色,有感抒寫竹枝詞:「蔗田萬頃碧萋萋,一望蘢蔥路欲迷; 綑載都來糖廍裡,只留蔗葉餉群犀。」隨後,麻豆地區的糖廍林立,所以,1891年來台灣考察的日本駐華外交官上野專一在《台灣島實踐錄》,將曾文溪以北的麻豆及蕭壠(今台南市佳里區)、大武壠(原指玉井,因1788年將大武壠巡檢司衙門遷至今日的善化地區故名)列為台灣糖業重要產區,到了日據時期設立新式糖廠,稱總爺、佳里、善化糖廠。

清代,位於麻豆東郊的寮仔廍(今麻豆區寮廍里)仕紳鄭邦榮因擁有不少的糖廍產業而致富,資產逾數萬圓。他同時也是嘉義縣學的武生員(秀才)。而在這次「八二三水災」受創不輕的埤頭里,位於麻豆市街的西郊,清代為埤頭庄。相傳為明鄭部從王世興所拓墾,此人因有軍功而被賜跑馬一日為墾地;「埤頭陳家」早年因尚武風盛,曾設有「武館」以培訓子弟,所以稱為「武館內陳家」。陳邦昌和其叔陳祥鴻也皆為嘉義縣學的武生員。

1895年乙未,台灣割讓給日本。麻豆地方深具民族意識,先民不願淪為「大日本帝國臣民」,紛紛揭竿起義,參加保鄉衛國義軍行列。麻豆保聯庄總局長郭黃恭,號召保內各庄籌組義軍,武生鄭邦榮、陳邦昌等熱烈響應。參與抗日的義軍成員大都以各庄頭具有武功底子的麻豆宋江陣武生和隊員為主,「埤頭」為首要發起地。宋江陣據說是師法戚繼光的「鴛鴦陣」蛻變衍化而來,在操練上,講究陣勢,他們一字排開,然後以宋江鼓權充戰鼓,開始迎敵。故現今在麻豆境內仍可看到宋江陣的廟會活動。

郭黃恭先生遺像。

郭黃恭先生遺像。

麻豆基督教慘案

1895年中秋節過後,西南氣流減弱,正是日軍大舉入侵南台灣的時節。伏見宮貞愛親王所率的第四旅團配合從彰化陸路南下嘉義之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所率的日軍,於1895年10月10日這天,在澎湖基督教林學恭牧師領導下,在嘉義布袋登陸。11日,佔領鹽水港街(今台南市鹽水區)。正當日軍節節進逼麻豆時,當時居住在麻豆的基督教徒被誣指「通匪」(願做「大日本帝國順良民」),導致10月14日(農曆八月二十六日)發生相互殘殺,共有十九名基督徒和非基督徒遇害,其中有三名教徒是居住在大埤頭庄的「廟仔後」。而當時文武兼備的許件義士(武生鄭邦榮內兄),於該日因見「大日本帝國順民」白布於麻豆街西角入口(今許件烈士祠附近))縵飛,率眾聲討,雙方互動干戈,義士和諸多同志不幸慘遭劍戟刺斃,壯烈成仁。

許件烈士祠。

許件烈士祠。

但根據日本軍官的事後調查,當時信奉英國耶穌教(基督教)者屬社會下層人士居多,和一般人民相處並不融洽,雙方早已在心中互相敵視,所以才發生此一事件。

麻豆義民的抗日

日軍攻陷鹽水港街後,兵分二路,一路進犯急水溪畔的鐵線橋街;一路沿海岸道進攻八掌溪畔的渡仔頭庄(今台南市北門區錦湖村里)。16日,據守在急水溪畔鯤鯓廟(今南鯤鯓代天府)的義軍,在沈芳徽與林崑岡的領導下,對日軍發動一波又一波的攻擊,雙方激戰、衝殺搏鬥,戰況慘烈。13日,麻豆保聯庄總局長郭黃恭所號召武生鄭邦榮、陳邦昌等,聯合東角(麻豆區東角里)和巷口(麻豆區巷口里)武生郭黃池、柯文祥等人,所組織的抗日義勇軍成員,往鐵線橋方向集結,伺機攻擊進佔鐵線橋街的日軍。

嘉義志士林崑岡邀議抗日簡帖。

嘉義志士林崑岡邀議抗日簡帖。

鐵線橋街是位於鹽水港街南近六公里的一個小城鎮。清代時,鐵線橋濱臨港灣,小型船隻如舢舨可從台灣海峽沿急水溪直上,在現在的通濟宮大埕前泊岸,來往貨物以米糧、鹽糖為主,由此可知,這裡是陸路交通與大陸通商航路的駁運站,也是嘉義縣通往台南府的南北大道經過之處,是鄰近村社的經濟中心。以前在通濟宮南邊,往中營、茅港尾的小路上,如要渡過急水溪,需通過私人私設繳「過橋費」的浮橋。不久因縱貫公路另闢他處,加上港口淤塞,人口外流,鐵線橋街的繁華景象逐日褪色,慢慢走下坡,淪落為寒村。但在1895年,鐵線橋街不但不是寒村,而是扼守急水溪的重要交通孔道,所以,日軍一登陸布袋,第一步棋就是佔領鐵線橋街。

今中山高仍經過鐵線橋。

今中山高仍經過鐵線橋。

鐵線橋通濟宮廟埕前的清代古石碑。

鐵線橋通濟宮廟埕前的清代古石碑。

10月12日,日軍從鹽水港街出發,大約沿著今天的台十九甲,佔領鐵線橋,搜索茅港尾方向。該隊於當日中午前抵達鐵線橋街。該日,義軍查知鐵線橋街已被日軍佔領,遂由四面八方往鐵線橋街集結,將其團團圍住,又搬出三門舊式大砲架設在鐵線橋街南面的中庄(台南市下營區紅毛厝北)以為主力,所有義軍藏匿附近茂密的甘蔗園裡,伺機對日軍展開攻勢。隔日天未亮時就鼓聲四起,早上7:00左右義軍先是出現在鐵線橋街西面,接著南北也有義軍,而到9:00左右東面也出現義軍,義軍包圍鐵線橋街,但無法攻入,約在11:00時撤退。據日方說法參與此次戰鬥的有550多人,2人負傷;義軍約2000人,約100多人死,但按《台南縣志》的說法:「日軍侵入鐵線橋街,亦遭義軍柯文祥、郭黃池所襲擊,死傷四十三人。日軍激怒,捕殺無辜良民五百餘人,村落悉被焚毀。」

10月14日在外海船中滯留之日本南進軍司令部長官高島鞆之助,得知抗日軍激烈的抵抗後。對日軍下達樸仔腳(今之朴子)以南急水溪間地方匪賊掃攘之命令,以為南進先立懲戒的目的。貞愛親王收到軍部命令後,15日,派軍剿討急水溪右岸各聚落,並向渡仔頭庄前進。沿途驅逐附近反抗勢力並放火燒掉沿途各聚落。並加派軍隊移駐鐵線橋街。義軍雖於13日鐵線橋街一戰,士氣雖稍拙折,但同仇敵愾之心油然而生,柯文祥、郭黃池、郭黃泰等再度廣邀鄰近村落的抗日志士,為自已的鄉土,也為13日包圍鐵線橋街而犧牲的同志報仇。

10月17日下午鐵線橋街再次發生戰鬥,時間大約是15:40到16:30,約兩百名義軍從中庄附近渡過急水溪,依然以甘蔗園作掩護,朝著日軍宿營地「胡亂發射火箭」。筆者根據日本參謀本部於戰爭結束後的第十年(1907年)所出版《明治二十七、八年日清戰史》的日軍攻台戰鬥地圖,看到義軍是在上述同地是以1.5公里距離發射大砲,和日本所宣稱的「火箭」並不太相符。大部分義軍利用甘蔗園作掩護,繞出鐵線橋的西南側,屢屢試著突擊日軍宿營地約五、六十公尺的近距離。由於我義軍躲藏得相當隱密,日軍只好用大砲朝發射火砲的方向砲擊義軍火砲隊,並迅速向鹽水港街請求援軍,軍司令部不敢怠慢,立即增援鐵線橋街,義軍最後不支往西與西南撤退。該戰役,義軍據傳有七、八十餘名死傷。陳邦昌及陳朝參等多人血濺沙場,武生鄭邦榮漏夜逃生倖免一死。因為是日是「農曆八月二十九日」,所以麻豆當地年年此日有「廿九陣」的祭典(做忌)。

駐守在台南的民主國大將軍劉永福在得知日軍大舉入侵嘉義後,派劉光明率領福字軍等六營前往曾文溪增援,19日增援麻豆,20日退到曾文溪左岸抵抗日軍主力。埤仔尾庄(台南市麻豆區埤子尾)先民盧鬧盛,當年也參加該場戰役,在善化「東勢宅庄」(今善化糖廠東側)陣亡。

清代的嘉義縣地圖。曾文溪以北的蔴(麻)豆街、霄 (蕭)壠街、塩(鹽)水港、鐵線橋街等(明亮處)都位在該縣境內。

清代的嘉義縣地圖。曾文溪以北的蔴(麻)豆街、霄 (蕭)壠街、塩(鹽)水港、鐵線橋街等(明亮處)都位在該縣境內。

麻豆事後的清庄

1895年10月11日,鐵線橋街的庄民,聞說日軍已登陸,料想日軍一定會很快就會渡過急水溪攻打這裡,作為前進台南的前哨站,因此全庄一千多戶,一夜之內紛紛逃離,他們說這是「走番仔反」。所謂「走番仔反」就是當時老百姓躲避日軍入侵而逃難的普遍說法。在今日佳里國中附近的廣安宮,還奉祀著兩千多抗日戰士的英靈,遇害的無辜百姓則有五千人左右。這是現年八十多歲,佳里鎮佳里興的曾旺萊在其所著《蕭壠走番仔反》一書中所訴說的事蹟。

曾先生自幼小就經常聽到,還心有餘悸的雙親、長老者所言先人如何扶老攜幼潛入大溝逃難,仍遭日軍屠殺的「走番仔反」悲慘故事。只因為蕭壠是嘉義海線的戰敗義軍及百姓最後的堡壘之一。而其鄰近的麻豆,在「走番仔反」時,海埔(今麻豆海埔里)張姓,綽號「九齒組仔」也是抗日義勇軍成員,曾在「海埔庄北」,以一具「開將」砲擊由鐵線橋南下的日軍,導至「海埔庄」和「客仔寮庄」(今麻豆區客子寮)日後慘遭日軍燒燬庄社報復。另外,麻豆街有位名叫洪麟者,因抗拒日軍慘遭追殺而亡,為平息無謂困擾,於是由地主倡建小祠祭拜,此小祠之所以謂之「萬姓公」而不稱「洪麟烈士祠」,乃因麻豆後班庄(今麻豆區麻口里南)廢庄後,有很多無主孤魂寄祀於此,故將祠號稱為麻豆後班庄「萬姓公」,以合乎祭祀對象。日本平定台灣後,對麻豆施行清庄政策。今麻豆區巷口里「順應公」小祠一帶原為大池塘,及遍植刺竹大壕溝,日警曾假此處權充處決刑場,不少抗日英靈,含冤命喪於此。.

台灣和中國大陸內地一樣是一個鬼神信仰虔誠的地方,大廟小祠林立,小祠大體以「有應公」為主體,供奉極富忠孝節義典範的英靈;抗日烈士是忠孝節義的行為,如天時、地利、人和配合得宜,很有可能搖身化為「大廟神明」,或屈居小祠當位有應公,身份雖不同,但同樣享受眾信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