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汪立峽
父親汪永清,號澄然,安徽旌德人,生於民前八年(1904)。祖父為父親起名「永清」,是否雙關地隱含祝願清祚永續的意思,我不知道,但父親成年之後已是民國,而且成為一個受新思潮洗禮的自由主義者,這一點我是可以確定的。
父親喜愛讀書,總是書不離手,為此常遭母親嘀咕。自幼我就慣見父親下班一回到家,沖泡清茶一杯,端坐在他專用的籐椅上專注地看書或看雜誌。
父親愛看的雜誌不同一般,而是他的同事和鄰居在那個年頭通常不會去碰的《自由中國》,一份由他的皖南同鄉前輩胡適主持的雜誌,經常刊登批評國民黨的文章。
父親也常看一份由香港報人卜少夫辦的雜誌《新聞天地》,在裡面可以讀到許多有關大陸的信息,由於這個雜誌基本立場是反共的,當時仍可以從香港進口,父親訂了一份,可見父親多麽關注大陸的動態,甚至在與至友聊天時也時不時會脫口批評國民黨和時政幾句,時常引來母親無端的憂心,指著父親怨斥: 「把你空投回大陸算了!」。
父親還愛看三、四十年代大陸出版的書籍,事實上台灣那時候也沒什麼新書可看,但他不讓我們兄弟姊妹碰那些書,這當然會引起我們好奇,父親藏在樓上書箱的到底是些什麼書?最後憋不住了,我和二哥會趁父親不在家時上樓去偷看,就這麼我在那時也緊緊張張、生吞活剝地讀了點老舍、巴金、魯迅的著作。
後來父親又訂閱了胡秋原創辦的民主/民族主義刊物《中華雜誌》,也是批評國民黨的。還有當時頗受知識分子矚目的自由主義刊物《文星》雜誌,以及袖珍本文星叢刊。
所有這些刊物和書籍幫助我在初、高中成長時期受益匪淺,父親從未阻止我閱讀它們,這使得我比同輩青少年在思想上和政治上早熟許多。
父親在大學時讀的是理工方面的科系,畢業後在河南鞏縣兵工廠任職過一段時期,就是在那時結識刻在開封教會學校讀書的母親,後來抗戰軍興,父親像那時多數的知識分子一樣投身軍旅,先後派赴漢陽兵工廠(武漢鋼鐵廠前身)及重慶兵工廠任工程師。我的小叔就是與父親同在漢陽兵工廠任職時,於一次親身試驗新研發的手榴彈場合,不幸身亡殉職。
抗戰勝利後父親重返漢陽兵工廠任職,及至內戰,國民黨被共產黨打得兵敗如山倒,決定大撤退前往台灣,父親與兵工廠其他高級職員一道,奉命携全廠萬餘名工人及所有生產機具撤離,據父親說,上級命令要求能帶走的全帶走,臨走當局還派人一把火將工廠燒成灰燼,寸草都不准留給共產黨。
有些單身年輕工人的父母像托孤ㄧ樣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我父親,父親後來也的確待他們視如己出,我們作子女的也始終對他們稱兄道弟,待如一家人。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
武漢兵工廠和金陵兵工廠遷到台灣後,合併成立為一個更大的兵工廠,就是現在仍存在的高雄六〇兵工廠。這個廠原先擁有兩個眷村,一個眷村是全講湖北話的湖北工人及其眷屬,一個眷村是全講南京話的南京工人及起眷屬。而今這兩個眷村的老工人及其子女在眷村改建後早已鳥獸散了!
當我高中畢業考上文化大學新聞系與國防部軍法學校法律系時,父親知道我原想讀新聞系,但私立大學學費較高,就對我說只要我想讀就一定設法讓我讀,我對父親說其實讀法律也不錯,進可攻退可守,從事任何行業都可以,況且當時在軍法學校法律系任教的教授多屬各大學的名師,該校又學雜費全免,雖然畢業後必須在軍隊服務一段時期,也是從事法律方面的工作,並不是壞事。就這麼在我堅持下,我專攻了法律,但我往後並沒有像我的同學那樣幾乎無一例外的當上了律師,而是走上了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當初我若進了文大新聞系,就是和高信疆同班同學,後來我們有緣在北京相逢成為知交,直到他過世 (此前並無深交),每思及往事仍不勝感慨。
父親顯然對我這個兒子的未來懷有些許惶惑不安,因為他似乎早有預感,我不會像別人一樣安份過日子,走一條安穩的路。
當父親在高雄火車站送我乘車北上報到入學時,遞給我一套書: 蔣廷黼寫的《中國近代史》,文星袖珍本,全七冊,這在當時的台灣算是一部相當客觀的權威著作。
火車開動後,我打開第一冊的封面,看到上面寫著: 「立峽吾兒,自求多福,父字」。送這樣的書,說這樣的話,一切盡在不言中矣!
父親過世於1979年,享年76歲。父親在世時念念不忘家鄉的黃山,當我首次回大陸探親時,首先就去了一趟黃山,算是幫父親了了一樁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