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〡 施善繼
2017.11.15讀《家》隨筆
一.「做功德」,是半個世紀前台灣辦喪過程中的一場式典。應屬道教儀軌裡的東西吧,台灣民間的宗教信仰道、佛交雜,令人看得眼花繚亂。被置於陳映真抒寫補習班上,興起的幻象聯想,是說落第生在補習班經歷五花八門各類奇形怪狀的煉獄,猶如暫時被宣判了死,而力圖在死海裡獲取重生,上了大學聯招榜單就宣告死裡逃生。功德場上巨幅掛圖中血湖擁擠著堆疊著活人死前的聚眾,他們被畫進地獄想像的圖景,告訴活人死後就是那樣。我兒時也看過,毛骨悚然,比起陀萊為但丁繪的《神曲》圖集,東方式的刀山、油鍋更加驚心動魄。有次去台南遊訪,朋友擔任一處補習班導師,安排我客座了一節,原來那一班落第生全都是考上第二志願放棄,準備加補一年,翌年志在第一志願必得。若還是落第呢?
二.「標本」的收藏,暗喻身處陰森腐朽的空間,遠離「革命」輝煌燦然的境地。「紫色」的窗簾也不透光。
三.「筆匯」時期的陳映真常換筆名,難道為了躲避情治偵探的法眼?一篇一個名字表示不同的作者,雖然雜誌的稿源不豐,然執筆的小群體諱莫如深。但也都只是猜想。
2017.11.27 驅逐出境
八十年前,魯迅曾經分別在他的兩處雜文中,敘述過同一件事。為了彼一件事,大先生耿耿於懷念茲在茲,不厭其煩鄭重發話重複言說。那兩篇雜文,其一《「題未定」草——之六》(參見《且介亭雜文二集》,另一《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參見 《且介亭雜文末編》)。
《「題未定」草——之六》的第二段如下:
《集外集》的不值得付印,無論誰說,都是對的。其實豈只這一本書,將來重開四庫館時,恐怕我的一切譯作,全在排除之列;雖是現在,天津圖書館的目錄上,在《吶喊》和《徬徨》之下,就注著一個「銷」字,「銷」者,銷毀之謂也;梁實秋教授充當什麼圖書館主任時,聽說也曾將我的許多譯作驅逐出境。…
《曹靖華譯<蘇聯作家七人集>序》的第三段後半如下:
…為了我的《吶喊》在天津圖書館被焚毀,梁實秋教授掌青島大學圖書館時,將我的譯作驅除,以及未名社的橫禍,我那時頗覺得北方官長,辦事較南方為森嚴,元朝分奴隸為四等,置北人于南人之上,實在並非無故。後來知道梁教授雖居北地,實是南人,…
歷史當非死窒的故紙一堆,亦非注定要被蒸發得尋無踪跡的死水一潭。歷史不會徒勞,當它隨著煙雲兼程飄臨,上揭的兩段文字,後人的吾輩不是讀到了。
昔日當權派學者的跋扈,穿影移動栩栩如生,仗勢欺人明擺,暗地裡意識形態的清掃與制壓。但那個消逝煙遠年代,作態的謙謙君子,不知怎的不約前來,無從琢磨的陌生,卻莫名的清清晰晰了。謙謙君子彷彿自自然然的成就一樁師承的劇目接力。而遁逝接近半個世紀的魯迅已是歷史人物,可惜他沒有機緣觀望,海峽此一岸的島上,他生前的親歷,默默的在重重复重重的演繹著。
1984年5月,故友唐文標的《中國古代戲劇史初稿》出版面世。是書後記第5條如下:
最後要一提的,本書初稿,上篇蒙高信疆先生的好意,登載入《現代文學》第2期,但下篇久久不刊,據遠景沈登恩先生云,因為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授的余光中先生,威脅《現代文學》之白先勇及姚一葦二教授,不准《現代文學》再發表任何唐文標的文章,只好退稿,這是本書在七年後方得見天日的唯一理由。
時維1984年,唐文標謹記於言論自由的自由中國。1月19日,是日新生嬰兒唐宏人剛滿周歲,希望他生活在更自由的人間吧。我們這個時代只有這樣子了。
2017.12.8 請勿在此處躺臥睡覺
「請勿在此處躺臥睡覺」
九個楷書印刷體白紙黑字,一式兩份,牢牢地粘貼,在一家銀行轉彎斜角,兩扇落地門的毛玻璃上,相當醒目。路過走廊的行腳,不用駐足,除了快速專注低頭的,總會那麼一瞟吧。九個字的標示,匆匆閃逝,其實與誰誰都無關。真要執意選址在此處躺臥睡覺,主人還得勞駕一線三星好言相勸。從前乞丐趕廟公,如今巡警請羅漢腳。其實這個走廊轉角,人聲川流不息,絕非夢境的好入口。
出處不留人,馬路對面即公園。公園裡花木扶疏,萋萋芳草,躺椅、樹蔭、水池,金魚在無波的池中穿梭。公園裡比較惱人的,恐怕是螞蟻、蚊子、老鼠、蟑螂吔,但多慮了,也許什麼都沒有,公園輕輕的風吹拂。
2017.12.11 等人之餘
趁空特意步入大稻埕的一座市場,雖係星期一公休日,照明依然無礙,休的攤上空空,不休的物品零亂堆置人影晃動。空氣不怎麼流通,蔬果味、退鮮的魚肉味、布匹味與連日斷斷續續雨過老天不晴的輕霉,爭相飄竄。
這座市場改換新裝,把所謂的傳統老舊變身成所謂的現代簇新。事實如何呢?勉強答之曰:否,不然,寧非是一種時空的調換而已。把原來錯落散佈於街道兩旁的某些攤商集中遷進鋼構建築的屋裡,除了買賣雙方免於風吹雨打,一切的一切宛然照舊。此處沒有販售的其他,勞君移駕外頭,轉過來彎過去繞一繞綿延數百米的亭仔腳。辯證辯證,這一座市場在演繹傳統與現代的辯證?此座市場鄰近布商雲集之地,二、三兩層開設清一色與布料有關的商店,與布匹不做互動的顧客留步免上。
休市,無精打采,懨懨。跨出自動門的一剎,被油飯攤立著的一塊粉紅公告拉了回望。公告上書大紅黑體正楷,抄下:
很抱歉!本店前後場人員不足,如有等待時間過長請您耐心等待!並不要為難現場工作人員。如無法等候期待下一次為您服務謝謝!
為此深感抱歉
XXX油飯敬上
此攤油飯商每天一大清早開市。每日油飯二至三個超大號鋁盆,因不少於五十台斤吧,主操手右胳膊,因為長年鏟裝的忙碌不停,連續使勁過度,頻頻的動作間已夾纏著微量的抖顫。
粉紅色的公告,彷彿有些不落言詮,委屈的難以直言,隱隱約約用文字表白,靜默透露攤主積淀日久的胸臆。
我到哪兒買過幾次,在急促疾速的交易中,不由自主被捲入無厘頭的緊張氛圍中。買幾斤,裝進紙盒或塑料袋,要這個要那個,給錢找錢,沒有發票。幾分鐘內完成一樁買賣,整個過程憋住。跨出市場才喘了一口氣,也才慢慢忖度起關於服務品質的疑惑。我無端的浮想著,商人是在為新台幣服務呵!難怪的的確確沒有獲得被服務的感覺。有沒有人願意告訴我,島上廣大各門各類的服務業質量,那一處所超過八十五分的,讓我親自去體驗一番,分享服務時顧客至上賓至如歸的感受。真抱歉,如果不算苛刻吝嗇,我對於被服務的評分,不得不比剛剛過關再多它個幾分,出於肺腑,也許有人會嗤,這哪門子的標準。
做生意做到滿面春風的比比皆是,反之者哀鴻遍野令人觸目驚心,以至於《詩經•小雅•鴻雁》:「鴻雁于飛,哀鴻嗷嗷。」的吟哦,也不好對之低聲低唱,保持一定距離的冷觀,別動情,世事難料,錦上添花或雪中送炭看著辦。而況當今飛揚跋扈的當權派,成天傷腦修刪改動中學生的國語文教科書,詩經不詩經,由他決定。當然杜甫《贈李白》:「痛飲狂歡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人們記牢隨時朗讀吧。做生意做到春風滿面,臉部表情的抒發自然外露就好, 只要不是強顏為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