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善繼
2017.10.01 熱烈的戰鬥
在一個異化無以復加,錯亂無邊無際的地帶,正常活過一生而不得不操勞過度,抵抗波濤洶湧的逆流,最終被塑成一尊牢固磐石的陳映真,物故忽屆一年。
他用肺腑謳歌詠唱對這片鄉里的真情,積累總共450萬字,集全23卷,即將在他冥誕之日,在台北莊重刊行。他存蓄的450萬字,說明並未離去,意味著伊人如斯長存。
友情並不會因為他的消逝,而斷然結束,牽掛的憂思愈緬愈念。他去到別一個世界,棄捨了病痛,再好不過,卻也先行攜走某些記憶裡的哀愁與光陰難繫的不由分說。
在世時,他簽贈幾乎全部的著作從1978.7.17的《將軍族》(遠景∕1975),一路直至2004.3.14的《陳映真小說選》(明報∕香港2004),可以排滿28公分長的一格書架。其中1978.7.28《知識人的偏執》(遠行∕1977),簽名「許南村」,我被題稱「畏友」。1988年那一套15卷本,簽贈時,他說:「這次換個方式。」,他寫上:「舜耕 舜耘 紀念∕陳伯伯1988.5」。當年15卷本出版時,我寫了短短數百字,未曾公刊,現在補登於此。
《陳映真作品集》推薦詞
一九四九,台灣—中國的東南門戶,被編入二戰後世界二體制對立資本主義的陣營,堵塞了她四十年與中國水泄不通的隔絕。添為全球資本主義邊陲地 帶的一員,她自始至終盡心盡力,參予了整套依賴的政治經濟學的運作。
在鋪天蓋地,右傾漫漫的年代,陳映真以文字創作綴成反思之聲,在曠野迴響。陳映真乃時代之子。
扣掉酸澀、蒼鬱、慘綠的年少,以及被捕流放禁錮遲滯的歲月—陳映真,是我在當代極少見的,至為真切、勇敢、逼人深省,令人感奮的文學工作者。
陳映真的一生,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奮不顧身戮力不懈戰鬥著的一生。他係書生,但沒有一絲絲的弱不禁風。他曾表白自1959寫作《麵攤》至1993寫作《後街》的34年間,他的思想與創作,「從來都處在被禁止、被歧視和鎮壓的地位」與「一直是被支配的意識形態霸權專政的對象」,34年間,有7年更被關在美蔣集團的黑牢。如果弱不禁風,早已魂飛魄散腦洞進水期期艾艾不知所云天旋地轉了。
《陳映真全集》23卷,彷彿連結的23節戰鬥列車升火待發,這班長長的戰鬥列車,從歷史的昨日戰鬥而來,迎向歷史的明天戰鬥而去。歷史的無情涵容著友情的歷史,閱讀歷史人物陳映真的全集,便得以知曉歷史尚未終結,而陳映真猶然在他的遺著裡熱烈的戰鬥著。
2017.10.15 魅惑的召喚
委內瑞拉的西蒙‧玻利瓦爾交響樂團,取消訪台演奏行程,具體因素並未公告,我本無購票,不致加添退票無謂的繁瑣,卻還是多事想湊它幾句,逗逗這幾日連降傾盆大雨濕潮潮的霉趣。
我之蓄意缺席,不欲前往音樂廳,觀望杜達梅爾的容顏與他拉美人的風采,肇端於他排出的曲目;他準備連續三個夜晚,全演貝多芬的九首交響曲。我於是自然而然自動放棄了。歷來的外籍樂團特別是歐陸的品牌,盡都悉數聽過,他們演奏的貝多芬。我渴望的,畢竟成立40年的拉美樂團首度訪台,多麼需要演奏拉美音樂譜寫的曲子,教一下此地許許多多長在被俘虜的腦袋邊上,那一對迷失的耳朵,何謂民族、何謂鄉土的音樂正宗。
總不能等到音樂會結束前的返場曲,才聽見阿根廷的吉那斯特拉、墨西哥的查維茲與瑞威爾塔斯、或巴西的維拉—羅伯茲等等作曲家臨去秋波的隻言片語。若果返場曲不幸,還是貝多芬交響曲裡的幾小節樂句,總不能在座位上老羞成怒吧,市場的氛圍與需求決定一切,要嘛聽,要嘛不聽,勞什子的微言大義,出去音樂廳的迴廊畫一幅東風的馬耳。(例:半個月前「十、一」音樂會的前半場,從芬蘭邀來的客席指揮與小提琴獨奏,在掌聲轟鳴欲罷不能的催請下,返場曲重奏了西貝栁斯的d小調第三樂章。返場曲即興的與有備而來的皆無不可,但私下總感覺聽眾「勢在必得」,獨奏小提琴可下場休息,小我一歲的OKKO KAMU,下半場還要上台指揮西氏的e小調第一號交響曲)。
問題雖不必一定出在杜達梅爾那裡,然而他是樂團總監,除了指揮要務,也總要參予討論演奏的曲目。何況樂團以拉美獨立革命英雄,被稱為「解放者」的西蒙.玻利瓦爾命名。
在拉丁美洲漫長的殖民史上,參予解放的人不計其數,前仆後繼。委內瑞拉於1975年2月12日創設這個樂團,並以玻利瓦爾冠名,當有秘而不宣若隱若現的周慮設想,除了力爭擠身成為世界性的絕佳樂團,它的歷史任務更需要行遍天下,到處去傳揚拉丁美洲音樂家非他莫屬的作曲成果,交流、別瞄頭、各擅勝場、分庭抗禮,讓往昔的與今朝的征服者聽聽,被壓制500年竟從未風乾血淚幻化的原生音符,無論瑪雅的、阿茲特克的、亞馬遜的或迤邐挑情的探戈。
20世紀以降,拉美的作曲家輩出,枝繁葉茂繁花似錦,歐陸的古典音樂類型他們應有盡有,創作的總和凌駕歐陸尤勝美國。
我曾經在2009/11/11的《走出去》札記裡(參見本報2009/12第9期第16頁)讚美杜達梅爾,由青年期步入壯年,他的指揮事業更為精進無庸置疑。在世界格局政經情勢的操控下,被美歐新舊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強弩之末規定,所謂文化弱勢的後進地區,拉丁美洲音樂家的種種,幾幾乎名不見經傳。杜達梅爾才35歲,來日方長後勁可期,他應該逐漸提速增加力度,指揮玻利瓦爾樂團演奏拉美的曲目,而不僅僅妥協於音樂市場魅惑的召喚。
2017.10.10 死鴨硬嘴
不清楚多大的霧罩,自從1895那一年,撒在島嶼的上空,至今這一頂彈性伸縮,比蟬翼還薄的物料,一逕釋放它麻痺中樞神經的氣體,使得島嶼暈厥昏花癱軟,熏熏喃喃自語。滿佈島上各異其趣的假神假仙,傭酬纍纍腰纏萬貫唸唸有詞慈眉善目的人海術士,傾盡他們欺瞞扮裝的陰柔身段,眾口言為心聲四字:維持現狀。
日鬼因為維持不了現狀,投降於1945;美帝因為維持不了現狀,面對「抗美援朝」退至北緯38度線;英帝因為維持不了現狀,返還香港。維持現狀雖然從腹腔發出了語辭,本地土產的咽喉卻也只能徒具傳聲筒的裝置,隱蔽於腹腔裡那一支造形奇美的芭蕉扇,誰藏匿的,誰緊緊握住扇把不放,妖風陣陣吹縐一池春水的漣漣漪漪。
維持現狀宜做耽溺的無賴解,刁鑽撒潑,蠻不講理,無所不用其極,背主棄宗滅親,滅得寸草不留乾乾淨淨無聲無息。
維現者,各個相貌堂堂,獐頭鼠目鮮見,他們各是其是各非其非,鵲巢鳩居一事真真實實,卻渾然忘記無人重提。《詩.召南.鵲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維現者不就正生活在詩經哦詠,民歌的遺風餘韻裡,可嘆當今之世既非西周亦非春秋,那是遠及三千年前古中國反覆吟唱的重章疊句。對維現者而言,鵲巢鳩佔與鳩佔鵲巢相通。
冷戰(1951)態勢確定後,島鏈的防衛形成,軍火妥善配置到位,位階最高的三軍統帥五星上將,一聲令下,全體軍民齊力維持現狀,維現者的島鏈意識愈益凝結固若金湯。除了進行外科手術汰換腦袋,別無他途,但僅可止於異想天開,魔幻的奇聞無濟於事。
維現者不約而同提及「1927」。關於此一中國現代史的重要年份,周作人在《知堂迴想錄》第3卷第154節《清黨》做了敘述;茅盾在《我走過的道路(上)》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一章(第363頁)這麼寫著:「……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開除了蔣介石的黨籍,罷免了蔣介石總司令的職務,一時間武漢的反蔣討蔣怒潮洶湧,……蔣介石那時也沿著津浦線『北伐』,但一刻也沒有忘記對武漢政府的破壞和顛覆。他勾結帝國主義和江浙財團……。」
「1927」若照維現者自稱與「制度之爭」有關,顯然明眼瞎話自欺欺人。制度之爭,換成獨裁奪攬較符史實,1927的相關史料兩岸分斷後在此岸絕響。當權派倒行逆施如故,往自己臉上塗脂抹粉,鎮壓異己濤濤不絕,罄竹難書。
維持現狀還能維持多久,維現者自己都說不上口,答案在風中漂泊。維持現狀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再死鴨硬嘴,解放思想,實事求是,什麼妙什麼禪也無法提供靈丹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