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快下班的時候,小羅大步登登地上到馬教授在二樓的宿舍,送來新一期學報。自從前任系主任老林走後,沒人要幹這事,開系會時,就有人說,用寄的不就得了,小羅不喜歡說話的那個人,就說,馬老師都還住在學校裡頭,用寄的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呢?這麼一來,責任自然就落到近人情的小羅身上了。這幾年下來,小羅少不了一年兩三趟到宿舍區來看老馬教授。老馬(小羅們私下都這樣叫他)退休一晃眼也六、七年了,大概是白髮不茂的緣故吧,人倒是不顯特別老邁,但也明顯沒有以前那股意氣了;多年前老馬年壯氣盛,那可是外頭批人回到學校當(四聲)人。瞅著才進屋的四十開外的小羅,還很是一股快車道上的神氣,老馬想到退休晚宴那天,借著酒力,也說了些什麼退而不休、活到老學到老之類的老人套話,還說,「要寫一本觀點獨特的明清小說史」,想到這,他心微微作疼。
但這一兩年的馬教授,除了讀讀佛書,幾乎什麼也起不了勁兒了,已經很久沒人看到他像以前那樣伏案寫作的樣子了。
老馬架著老花眼鏡,禮貌地翻著學報時,小羅看到門口又碼起了七八箱的書,突然,他起了一抹沒勁兒,於是就收起了本來都冒到嗓眼兒,要跟老師報告這一期裡有他的一篇「論抒情傳統與台灣主體性」的論文,以及什麼請老師多指教之類的話了。小羅心裡的小燈泡亮得很,待會兒他前腳一走,老馬後腳就把這學報給回收了。
以前,老馬會指著一些打包好的舊書說:「隨便拿,盡量拿,這些我都用不到了。」
最近這一年,老馬門口擺著更多裝滿著書籍、期刊的紙箱了,但他卻也不再叫人自取了。這是有緣故的。有一回,在退休老友聚餐上,一個老友說,他在台北的ML舊書店看到人家簽名送老馬的書,「馬教授敬祈教正」、「馬教授惠正」,簽名書還獨自成櫃更有身價呢!舉座哄然,老馬悶然。自是以後,老馬雖然還是有成堆的書要回收,但他也不敢再煩勞年輕人了。
這次,小羅臨出門前,突然停下腳步,面對紙箱,跟老馬說:
「老師,您知道那個大有五金行吧,它旁邊有個回收場,您不如送去給他們吧。」小羅小麥膚色一口白牙,神色凝重地提供了這個訊息,並說:「啊,要不要我,幫您?」
老馬逮著機會沒放,請小羅幫忙把三個大紙箱搬到他的狹小的後車廂裡。老馬握手敬禮,感恩再三。
小羅一走,老馬就開著他的老爺車,往那個五金行旁的回收場方向開去,他打的算盤是趁天還沒暗把這票垃圾回收後,就順道在外頭吃一頓略講究的。地點倒是好找,老馬吭哧吭哧把車開進去時,看到恁大一個回收場裡,只有一個穿著紅色吊嘎的小伙子,正蹲著幹嘛。他面無表情抬頭看看老馬,頭一低,又繼續幹他的活。老馬頭一回來,也不知該找誰,只好呼喊小伙子,看看該怎麼辦。
蹲著的小伙子,頭一歪,嘴一努,說:「你把車往前開」。
「嗄?」
「往前開,你聽不懂喔!」
「這樣可以了嗎?」老馬按照指示往前開了點,但心裡也沒譜,前到幾多前啊?
「退回去!」
「嗄?」
「退回去,聽不懂喔!」
他只好把車退後約莫兩公尺,小心翼翼、試試探探。老馬看著小伙子時的那個拘束勁,活像個不會做練習題的笨學生。小伙子終於站了起來,皺著眉頭,對著堆滿雜物的地面大吁一口氣,好像他若不這樣就會氣炸一樣,但或許只是他久蹲之後站起來的標準配音也沒準。然後,小伙子把聲音拔高五度,用交警似的手一指,喊:
「吼,退到廢─紙─區,把東西卸下來,再開過來」。
老馬把車退到廢紙區。走下來。打開後車廂。這時他也老實了,先前還指望到了回收場有人會幫忙呢。卸完貨,老馬三作兩步跑回駕駛座,再把車吭哧吭哧開到那個至今他方知原是地磅的那個定點上。小伙子這回手上多了一把長柄起子了,鐘擺地搖啊搖的,嘴角掛著一種調侃興味,站著三七步,看著老馬這一切不得不是老朽的動作。這時,一個女職員模樣的女子,夾著一個記錄簿,從辦公室裡快步直直走出來,走到一個機器前,進行了一個應是抄錶的動作,然後向後轉筆直回辦公室,也不知是跟誰說話,向天價喊一聲:「好了!」。
對著沒有反應的老頭子,小伙子嚷嚷了:「你呀,還在幹嘛啊?先把車移走,再去辦公室請錢。趕快!」
老馬感覺微微震撼。好久好久沒有類似的「弱勢」經驗感受了!上一回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某次入關美國時,一個兩撇鬍子的大肚子海關警察的聲口就是這般,雖然說的是英語;再上回,大概是預官入伍受軍訓時被教育班長操的時候;再上回呢,大約就是上中學時在數學老師的陰笑眼皮下答習題吧──雖然老師手裡拿的不是扳手,而是藤條。儘管快速重播這些畫面,老馬心情終歸還算是愉快的。不是嗎?他總算清了三大箱,何況等下還要去附近那家「幕府」呢。
那個辦公室,老馬畢竟不曾去得,因為門口掛了一板「閒人免進」楷書告示。老馬踅到那唯一的、高高的窗口領錢,這讓他想起了「單車失竊記」裡窮人、失業漢排隊領錢的那一個窗口。從這一個窗口,老馬領到了現金227元,以及一張「交易編號」,上書:總紙,單價4.2,數量淨重54,小計折重226.8,合計227。接過兩張紅票還有大小幾個硬幣,老馬自我調侃:「怎麼就知退休公教人員日子不好過了呢?還白給兩毛。」轉著車鑰匙啟動,老馬的心底話兒:「這回算接上地氣了!」
出回收場時,老馬看到一個瘦乾瘦乾的白髮老嫗,以兩隻長滿靜脈瘤的手,正努力推著一個堆疊了比她還高大的回收品的推車進場,推車左後輪還嘰哩咕嚕地歪轉著,隨時可以脫落。老人家只能偏著頭推,要不然她是看不到她的前途。東西雖多,但以老馬這回的地氣經驗,估計請不到兩百塊。(但那也許是她兩三頓飯錢呢!)
吃握壽司的時候,老馬剎那間理解了。小伙子為什麼會有那樣一種扮相與聲口?為什麼會掛「閒人免進」牌?為什麼小伙子會說「去請錢」?因為,因為會到那兒的,絕大多數都是弱勢專業,而不是票友。久而久之,「優勢者」的一種做派、一種聲口,就自然而然地養出來了。咂咂地喝著蛤蒜湯,老馬有滋有味地覺得,實在是也不能怪那小伙子。這一切都是可理解的。
晚上,老馬女兒打電話回家。老馬跟她說了傍晚去回收場的事,但未及於詳。
「你怎知我不會看!你別亂丟了啦,你的腰,要丟也等我回家。」女兒在電話那端氣嘟嘟地說。
「他也真是狗眼看人低。」老馬說。
女兒說:「什麼?」
老馬猛然一醒,不覺莞爾,唉,還批判呢,還平等呢,自己畢竟還是個臭老九啊!
但老馬晚上讀佛書時,突然又覺得他今天在回收場上所遭遇的所有不快,不管是以己悲還是以人悲,都是他自己的妄思妄見,「是該把它們也給回收了!」這樣想事情,想世界,老馬依稀覺得有那麼丁點兒還夠不上歡喜的小輕鬆。生怕它稍縱即逝似的,老馬換上睡衣,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