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期】將中國沉回心底的張雨生

文/胡又天0EZXrJ2OXjM

英年早逝的張雨生(1966-1997),在他逝世的第二十年,得到了金曲獎的特別貢獻獎。在又一波的追思與紀念中,比較少人正面談到的,是他的中國情懷。這裡,就來談一談他創作於1990-1991年服役期間,收錄在1992年專輯《大海》的〈心底的中國〉。

心底的中國

    詞曲:張雨生

      我沒有走過父親走過的長路

      他的年少是幾番滄桑 幾番血淚

      我沒有看過父親看過的國土

      他的鄉愁是浩蕩之江 滾滾之水

      我只能偷偷瞄著父親的眼眸

      感覺他眼光最深層處的浮雲蒼狗 

      我沒有留下父親留下的瘡疤

      他的傷痕是不敢思憶 不堪回首

      我沒有經歷父親經歷的掙扎

      他的割捨是午夜夢迴 茫然失落

      我只有悄悄等著父親的動容

      感覺他神色最恍惚間的愛恨交錯

      什麼叫中國 我曾經沒有把握

      如今我才知道 她在我胸口跳動

      什麼叫中國 我現在真有把握

       是父親畢生守候 我與生俱來的光榮

張雨生父親是來自浙江的軍人,母親是泰雅族原住民。我還記得1991年那時候,電視常常播放用〈我的未來不是夢〉作為背景音樂的海軍募兵廣告;此外,漫畫家曾正忠畫了一本《張雨生大兵日記》,那時八歲左右的我翻著翻著還看不太懂,只覺得他當兵都會被畫成漫畫,這個人真的很紅。

後來查資料,張雨生大三時即是以一首描述退役軍人生活的歌曲〈他們〉,得到學校創作歌謠比賽第一名;雨生入伍後被分發到憲兵藝工隊,國軍也算是等到了一個難得的寶貝:他不但已經很紅,而且父親就是老兵,他對國軍的故事、文化、記憶是親近的,讓他來唱愛國歌曲,沒問題。

然而時代不同了。雖然國軍文化有其慣性與惰性,還在唱愛國歌曲,但絕大多數的人應該都只會把它當例行公事吧,至少我小時候就是只把它當陳腔濫調看的,沒什麼感覺。長大以後,回頭來研究這些年的流行歌曲,的確新銳的一代都沒有再作國民黨「淨化歌曲」那種調調。1996年超視《我們一家都是人》的趙高(趙自強飾)就說了:「現在誰說他支持國民黨,大家就會覺得他很遜」──實情的確是這樣,遠在1996年之前就是這樣子了,直到現在都是;「中國」的形象與想像,也很有一部份是如此被拖累的。

但這並不代表眾人心底就厭棄中國了,只是,如果要年輕人做中國的文章,他會想要找到一個自己的方式來寫,寫到既能滿足場面上的要求,也忠於自己的內心和藝術原則,而顯得有新意、不老套。這就是張雨生應命參加愛國歌曲創作比賽時,必然會想到的。

他交出的答卷就是〈心底的中國〉。

張雨生繞開了一般軍歌和愛國歌曲堆砌名詞和反覆說教的寫法,選擇歌詠父輩的記憶,這樣一來,他的歌詞就比制式的作品更加真實。然而,這真實,卻又真在他坦承這些記憶對他已然遙遠,父輩生命史中的中國,和他這一代人已經有了距離。

那麼,他要怎麼愛這個中國呢?他的答案,是以靜心體會來代替表態:「我只有悄悄等著父親的動容/感覺他神色最恍惚間的愛恨交錯」。他沒有勉強自己,父親也沒有勉強他去接下那歷史包袱,但是他可以把父親神色的波動記下來,他也想要把這個記下來。

這是這首歌最真摯而令人感動的地方。往事難追,記憶不可複製,但只要有這一點悄悄的願意在,我們的親情,我們對家國天下的感觸,就可以傳遞下去。

注意「愛恨交錯」,這詞後來在1997年的〈口是心非〉又出現了:「於是愛恨交錯人消瘦」。「愛恨交錯」是張雨生作品中屢見不鮮的主題,而從這首〈心底的中國〉,我們可以看到,他之所以善於體察這些,當很有一部份是從與父親的相處來的。

下面,到B段,他便如此重新確認了:中國在他心裡,在他心底所印下了的父親的滄桑眼色裡,而以他擅長的高亢曲調唱出。這裡,我覺得急了一些,中間應該還可以再鋪陳一段,提示說為什麼他現在就「真有把握」了;不然,乍聽之下,可能讓人覺得只是俗套的「副歌必須要高潮」。這樣,就可能會把這首歌當成應景交差的作品,而忽略了雨生在其中亦大有可觀的創作思路。

09-40-06-12-1歌詞到此為止,之後就是重複翻疊。上引歌詞是《大海》專輯裡收錄的版本,不知相較於原稿有沒有改動過,但我想這不重要。在大家都知道正經愛國歌曲不吃香的情況下,他將這樣一首歌放在商業專輯裡,也就傳達了幾個明確的訊號:這是他認為拿得上檯面來的作品,不只是應付;這是他生命中很重要很可貴的記憶,他是真以此為榮。

當然,可以追問:那你張雨生怎麼看現在的中國呢?怎麼看中國大陸?怎麼看中華民國在台灣?怎麼看其他族群與黨國敘述衝突的歷史記憶?……

這樣逼人表態下去就愈來愈可能傷感情了。那是1992年,台灣人還可以很自然地自稱為中國人的時候,而且是解嚴以後真正成為了「自由中國」的時期,因為他的心靈就是自由的。張雨生那時也給王丹的〈沒有菸抽的日子〉譜曲演唱,成了經典。那時候王丹的性靈還沒有自我毀滅,幾年後他出的詩文集我有買,還不錯;到前幾年他一次臉書答問,我問他現在如何安頓性靈,王丹的回答大意是早就沒有性靈了。如此坦然承認了自己已經壞掉,也令人有些五味雜陳。

回到正題:那個時候,台灣的經濟、文化實力都在高峰期,而大陸「六四」方過,又還要繼續與外界連繫,於是有鄧小平南巡講話和1992年的辜汪會談,那時候的新聞風向,我還記得一些。大體上,那兩三年,台灣上上下下各色人等,對民主都是充滿信心與激情的,我就清楚記得那幾年的選舉有多麼瘋狂。張雨生在此之中,想來也是樂觀的,他沒有理由不樂觀。

隨著時間過去,到這幾年,我們是越來越沒有理由樂觀了;張雨生走得早,沒有被迫回答最新的中國問題,是幸運,也是可惜,因為我相信,相較於其他一些容易失落或者失語的創作者,他可以再次做到不同凡響。

〈心底的中國〉還有一大意義與價值,以前也是沒有人講過的,就是它在為「歷史記憶」的中國主題歌曲開闢一條新路。

我們可以從國民政府遷台以後一路看過來:除了老國民黨反覆重彈的那一套,校園民歌時代有了〈唐山謠〉、〈龍的傳人〉、〈柴拉可汗〉這些以想像來遙寄故國情的作品,最後羅大佑一曲失落的〈將進酒〉等於宣告了這條歌路的走到盡頭:「雙手攤開/是一片國土的沉默/少年的我 迷惑」。黃連煜在1990年代初寫了一首客語歌〈憲公勿語〉,寫的也是對中原史觀幻滅的徬徨、失落,情調非常沉鬱。

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人們可以親身回到大陸去印證了,然後有了電視節目《八千里路雲和月》和《大陸尋奇》。前者歌詞是生於陝西,長於台灣的趙寧(1943-)的新詩,用為當年電影《辛亥雙十》插曲〈起風的時候〉,陳彼得作曲;《八千里路雲和月》版由大陸的內蒙歌唱家騰格爾(1960-)另外譜曲、演唱,歌詞加了首尾各一句「八千里路雲和月」,原詞如下:

       你是清曉待發的帆

  我是天涯漂泊的嵐 

  我要癡癡地纏在你後面 催你向前

  歲歲月月 日日年年 催你向前 

  歲歲月月 日日年年

仍然是浪漫而已,只幸好節目是腳踏實地的旅遊,所以虛實結合,算是剛好。《大陸尋奇》主題曲〈江山萬里心〉則是黃塋詞,汪石泉曲,《群星會》時代的歌手張琪演唱,詞曲都是學院派的中國民謠風。歌詞如下:

        風雨千年路 江山萬里心

  秦關月 楚天雲 無處不是故園情

  紫塞三春猶飛雪 嶺南四季花似錦

  九曲黃河怒淘湧 長江三峽一舟輕

  更有那桂林山水 恰似人間仙境

  敦煌月泉外 沙漠起駝鈴 

  風雨千年路 江山萬里心

  秦關月 楚天雲

  無處不是故園情 無處不是故園情

很工整的長短句,但就是堆砌典故和地名,寫法完全是舊的。如果不是早對這些有著記憶和情感,聽起來就不會有什麼感覺。這樣下去必然沒有前途。

那換年輕人來寫,要怎麼寫?1991年,陳昇在北京寫了〈北京一夜〉,後來信樂團翻唱為〈One Night In 北京〉也很知名。詞中的故事是邊塞詩和戲曲中屢見不鮮的征夫與思婦,而陳昇以一個現代遊客、酒客的視角,沉浸其中去演繹,既豪情(「不管你愛與不愛/都是歷史的塵埃」),又纖細(「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男聲代表的現代遊客和女聲扮演的古代思婦,都有鮮活的形象和迷離的蹤跡,相映成醉。整體表現,比兩岸開放前種種懷古和遙想之作都豐滿了許多。以往作品裡脫離當代與現實的缺陷,在此初步重新接上地氣而補上了。

然而,本質上,〈北京一夜〉仍是浪漫的路數。我們還有許多真實的、沉重的歷史記憶應該處理。張雨生大三時寫的〈他們〉,就嘗試處理了這樣的人:

     他們滿臉風霜 他們眼神迷茫

     他們箕踞圍坐 他們孤獨蜷縮

     他們蹣跚的步履踩過整個中國

     他們交疊的皺紋是歷史的跡痕

     他們黑光的唇齒舐過泥濘雨血

     他們抖顫的雙手曾在砲火下穿梭

     哦……

     總在朝霞未昇 他們就已起身

     露珠不及親吻 大地已被汗水濕潤

     穿著粗布的寬衣走在縱橫的田梗

     吐著濃濃的煙霧恣任冥思出神

     燦爛的陽光溫暖不到這樣的角落

    一個慘被自私的文明遺忘的角落

    哦……

    每當我一眼瞥見他們就感到心頭一陣隱痛

    畢竟生命的歷練不是旁人隨便就能夠體會

    我高中時候有位校工

    他的老臉脹得通紅

    他騎著機車橫行在校區步道

    他破口大罵學生的疏於打掃

    我不否認對他曾經有過抱怨

    他的跋扈他的倚老令我深深憎厭

    當到我知道他是抗戰中的無名英雄

    我一身罪愆難是卑微良心所能撫慰

    哦…….

    他們以前也唸過詩書也談過戀愛

    也擁有天倫擁有工作和自己的一片天空

    喔……

    他們今天 有山上種樹有廁所收錢

    也有人賣麵賣臭豆腐和自己的風燭殘年

    哦……

    他們滿臉風霜 他們眼神迷茫

    他們箕踞圍坐 他們孤獨蜷縮

    哦……

這首〈他們〉的歌詞,有些地方太文,有些地方太白,演唱也有些過度用力,整體感覺還比較生硬,但可明顯看出,張雨生是充滿誠意,想要向這樣一群人致敬,傳唱其情懷,記述其影跡的。到〈心底的中國〉,就精練也成熟了許多。

這是不是一條對的路呢?是。用真實存在過的人文,來校正、替代以往民族主義和愛國歌曲的空泛之處,將定錨點從意識型態拉回真情實感。

如此尊重而記下了自己親眼見過、親身相處過的長輩心底的中國,乃至記下今後見到的更多人與故事,張雨生即便要面對1998年以後兩岸關係的變化與難題,他一定還是可以作出足以振奮自心與人心的答案,而不至於如黃舒駿〈兩岸〉那樣,終也只用半戲謔的方式滑過問題不多想了,也不至如本世紀各家藝人著意傾向大陸商業市場之後的討好之作。

對前人歷史的溫情與敬意,對各人心底中國的共感與承擔,這是張雨生作為一個人的可貴之處;從描繪樣貌、排比文句,漸漸進步到能輕重得宜地提煉其神色中的愛恨交錯,這是張雨生作為詞曲創作者的可貴之處。我會永遠把他的典範記在心內,砥礪自己持續如此來擔荷體會中國人的生命之重,夷然以對各等政治攻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