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期】我是范雨素(下)

文/范雨素

5

我所居住的北京皮村是一個很有趣味的村子。中國人都知道,京郊農民戶戶都是千萬富翁,他們的房產老值錢了。土豪炫富都是炫車炫表,炫皮包,炫衣食。這些炫法,我們皮村都不屑。我們皮村群眾炫的是狗,比誰家養的狗多。我在皮村認識的工友郭福來是河北吳橋人,在皮村做建築工,住在工棚裡。皮村的一位村民,每天領著一支由十二隻狗組成的狗軍隊,去工棚巡視,羞辱住在工棚裡的農民工。郭福來冷冷地寫了一篇《皮村記狗》,發表在《北京文學》,表達農民工的心聲。

我的房東是皮村的前村委書記,相當於皮村下野的總統。房東是政治家,不屑養狗部隊,只養了兩條狗。一隻蘇格蘭牧羊犬,一隻藏獒。房東告訴我,蘇格蘭牧羊犬是世界上最聰明的狗,藏獒是世界上最勇猛的狗。最聰明的狗和最勇猛的狗組成聯盟,他們是天下無敵。我的孩子,住在皮村下野總統的府邸,享受著天下無敵手的安保,我和孩子都感到生活很幸福。

大女兒學會了看小說後,我陸陸續續去潘家園,和眾舊貨市場,廢品收購站,給大女兒買了一千多斤書。為啥買了這麽多呢?有兩個原因,一是論斤買太便宜,二是這些進過廢品收購站的書太新了,很多都沒有拆下塑封。一本書從來沒有人看過,跟一個人從沒有好好活過一樣,看著心疼。

我原來沒寫過文章,如今,我有時間就用紙筆寫長篇小說,寫我認識的人的前世今生。 我上學少,沒自信,寫這個是為滿足自己。長篇的名字,我想好了,叫《久別重逢》。它的故事不是想象,都是真實的。藝術源於生活,當下的生活都是荒誕的。文章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考證。對這篇自娛的長篇小說,我總是想著寫得更好。

皮村「工友之家」文學小組開課,我聽了一年。那一年有空聽,是因為小女兒要看管,我在和皮村相鄰的尹各莊村找了份在打工學校教書的工作。打工學校工資低,是個人就要。一個月給一千六。後來,小女兒大點兒,可以獨立上學,獨立回家,獨立買食物。我就沒再教書了,去做育兒嫂,一個月給六千多,只每個星期回來看一次小女兒,沒再去工友之家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麻木,懦弱的人。我一直看報紙,不求甚解地閑看。如果把這幾十年的新聞連起來看,你會發現,在沒有農民工進城打工之前,就是約1990年之前,中國農村婦女的自殺率世界第一。一哭二鬧三上吊嘛。自從可以打工,報紙上說,農民女人不自殺了。可是又出現了一個奇葩詞匯,「無媽村」。農村女人不自殺了,都逃跑了。我在2000年看過一篇「野鴛鴦最易一拍兩散」的報道,講的是異地聯姻的農民工婚姻太脆弱了。逃跑的女人也是這樣異地聯姻的女人。

在北京這樣的城中村裡,這樣沒媽的農民工的孩子也很多。可能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的緣故。我的大女兒交的兩個朋友,都是這樣的孩子。他們的命運基本上也是最慘的。

我的大女兒跟著電視裡的字幕,學認字,會看報看小說了。後來,大女兒在小妹妹不需要照顧後,在14歲那年,從做苦工開始,邊受苦,邊學會了多項手藝。她今年20歲,已成了年薪九萬的白領。相比較,同齡的丁建平、李京妮,因為沒有親人為他們求告老天爺,他們都變成了世界工廠的螺絲釘,流水線上的兵馬俑,過著提線木偶一樣的生活。

凡是養過貓,狗的人都知道,貓狗是怎麽護崽。同理,人是哺乳動物。拋棄孩子的女人都是捧著滴血的心在活。

6

我在多年的打工生活裡,發現自己不能相信別人了,和誰交往都是點頭之交,有時甚至害怕和人打招呼。我對照心理學書籍給自己治病,得的叫「社交恐懼症」,也叫「文明恐懼症」,一旦惡化,就成「抑郁症」了。只有愛心才能治療。我想到母親對我的愛,這個世界上永遠只有母親愛著我,我每天都使勁這樣想,我的心理疾病沒有惡化。

今年,母親打電話告訴我,我們生產隊徵收土地,建鄭萬高鐵的火車停靠站。我和女兒還有大哥哥一家子戶口都在村裡,有土地。村裡徵地,一畝地只給兩萬二千塊,不公平。隊長貼出告示,每家要派個維權代表,上政府告狀,爭取自己的利益。大哥哥也出門打工去了,我們家的代表只能母親來當。

母親告訴我,她跟著維權隊伍,去了鎮政府,縣政府,市政府。走到哪裡,都被維穩的年輕娃子們推推搡搡。維權隊伍裡,隊長六十歲,是隊伍裡年齡最小的,被維穩的年輕娃子們打斷了四根肋骨。母親八十一歲了,維穩的年輕人是有良心的,沒有推她,只是拽著胳膊,把母親拉開了,母親的胳膊被拽脫臼了。

一畝地,二萬二就全部買斷。人均地本來就很少,少數不會打工的人,怎麽活下去?沒有當權者願意想這些,沒有人願意想靈魂。神州大地的每個旮旮旯旯都是這樣,都認命了。

一想到在正月的寒風裡,八十一歲的老母親還在為她不成器的兒女爭取利益,為兒女奔走。我只能在這裡,寫下這篇文字,表達我的愧疚,我還能做些什麽呢?

我能為母親做些什麽?母親是一個善良的人。童年,我們村裡的一大半人都找茬欺負我家房後那些因修丹江口水庫搬到我們村的鈞州移民。鈞州最出名的人叫陳世美,被包青天鍘了。鈞州城現在也沉到了水底。我的母親,作為這個村子裡的強者,金字塔尖上的人,經常出面阻止別人對移民的欺侮。在我成年後,我來到大城市求生,成為社會底層的弱者。作為農村強者的女兒,經常受到城裡人的白眼和欺侮。這時,我想: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負,能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複製?從那時起,我有了一個念頭,我碰到每一個和我一樣的弱者,就向他們傳遞愛和尊嚴。

活著總要做點什麽吧?我是無能的人,我是如此的窮苦,我又能做點什麽呢!

我在北京的街頭,擁抱每一個身體有殘疾的流浪者;擁抱每一個精神有問題的病患者。我用擁抱傳遞母親的愛,回報母親的愛。

我的大女兒告訴我,她上班的文化公司,每天發一瓶匯源果汁。大女兒沒有喝飲料的習慣,每天下班後,她雙手捧著飲料,送給公司門口、在垃圾桶裡拾廢品的流浪奶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