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期】從現代走向現實的歷程:詩人施善繼

施善繼文/陳文發

初識詩人施善繼老師,是我1985年就讀國中三年級上學期,在國文課本第五冊第四課裡,讀到他那首109行的敘事長詩〈小耘週歲〉,記得那年還在《生活週記》上,寫了〈小耘週歲〉的讀書心得。直到二十年後的2005年底,參加夏潮聯合會舉辦,為期十八週「夏潮報導攝影文藝工作坊」課程外的活動中,才初次見到作者本人,還有他太太曾淑霞老師。往後也是在夏潮舉辦的講座中,帶了我收藏的《傘季》與《施善繼詩選》,請他簽名。

2009年六月下旬,那天午前,他開車載我到台北華城,他山頂上的住家參觀。盤旋在山路上,我們談起陳若曦老師剛發表的那篇,紀念高信疆的文章〈一代儒士〉,文中寫道高信疆住在她美國家中的那夜,把她家馬桶給弄阻塞了,隔天付了六十美元請工人來處理,之後她心想,他究竟丟進馬桶甚麼東西?那篇文章寫得離奇且懸疑。在車上,他也說起兒子小耕在蘇州工作,女兒小耘明年初即將結婚,會搬離中和保健路,菜市場裡的舊宅,他正計畫要賣掉山上的房子,搬回舊宅定居。

曾老師一邊在廚房裡準備午餐,一邊說起他們夫婦倆都吃得清淡,大多以水取代油來烹煮食物,用水拌炒再燜一會,加點天然香料調味,即可起鍋。那天午餐,吃到清淡甜美且爽口的水煎蛋、水炒菜、水煮白切肉、水煮魚以及香噴噴的白米飯,雖然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但那滋味至今仍記憶猶新。飯後,施老師在客廳一角,猶似專門炒、煮咖啡豆的實驗檯桌上,將研磨好的咖啡粉,置入賽風壺上座,再插進已注入白水的下座,稍拭壺底,點火,白水隨著溫度冉冉上升,不一會熱氣蒸騰,一陣濃郁咖啡香,在空氣中渲染開來。

煙斗是詩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保養煙具也是一種樂趣。(陳文發攝影)

煙斗是詩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必需品,保養煙具也是一種樂趣。(陳文發攝影)

我們三人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同時,施老師拿起桌上的菸斗,將菸草裝入斗缽,以壓棒填實,再將菸嘴銜入口中,劃根火柴點燃菸草,吸吐之間,從他口中幻化出一朵朵甘甜的白雲飛天。他右手托著斗缽邊吸邊說起:手上這支石楠木,義大利製的斗是唐文標1972年送我的,從他送的這支斗算起,我抽菸斗已抽了四十五個年頭。他接著起身到後方檯桌上取來兩支菸斗說:這支美製玉米穗軸材質的大力水手斗,也是唐文標送的,另外這支黑斗是陳映真夫婦送我的英製派克斗,他還送過我一套四卷本的《毛澤東選集》。

他見我驚嘆於他所收藏的這幾支,摯友所送的珍貴菸斗,又從後方矮櫃抽屜裡取出,1971年結婚時,周夢蝶送他夫婦倆的結婚禮物,他攤開來讓我展讀,那是一幅紅底金箔宣紙,襯裱黃綢的捲軸,上面以瘦金字體寫下,北宋宰相詞人晏殊〈浣溪沙〉名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山此詞,唯我與繼弟,能知之、解之。六十年六月二十一日。夢蝶枯筆」。他接著說:周先生除了送我們這幅字當作結婚禮物外,還送了十本書,每本書封底內頁都以毛筆題上字,記得有白先勇《台北人》、紀德《剛果紀行》、克爾羅斯基《愛情之福音》等書。(註:小山是晏殊之子,晏幾道之號,周夢蝶當年執筆時可能誤植)

午後,他帶我上屋頂,俯視環山的景色,近觀可達對岸山頭上,矗立著一棟棟高聳驚人的社區建築群,遠方可目及桃園國際機場跑道。他帶我走向山路,為我介紹社區裡的環境,直指前方山頂盡頭的小橋上,有一群野生獼猴正在哪兒出沒。漫步間,他清描的談及年少時與周夢蝶相交的往事,也談及唐文標是他在新詩寫作上,從現代主義轉向現實主義,最重要的關鍵點。

2011年,農曆大年初一早上,施老師來電邀我去他家坐坐,午前我帶著一袋周公的友人黃月琴種植的有機蔬菜,前往他中和已整修得煥然一新的舊宅拜訪,眼見兩道白牆上各掛有一幅陳庭詩的版畫作品,還有一幅吳耀忠的素描自畫頭像。整面落地式的書牆設計,以及寬敞明亮的室內空間,著實令人欽羨極了。書架上放滿了一部部巨冊《魯迅全集》、《沈從文全集》、《楊逵全集》、《陳映真作品集》,還有周良沛編纂的《中國新詩庫》等等。曾老師準備了幾道年菜,加上水炒了我帶去的長年菜,閒聊酌酒間,渡過了年初一的午後。離開前,他從書架上《楊逵全集》旁,抽出一本讓我眼睛為之發亮的珍本,那是1947年東華書局出版的,魯迅《阿 Q 正傳》中日文對照本,日譯者為楊逵,封面繪圖是黃榮燦。

2016年十二月中旬,在臉書上尋找曾老師的帳號,想約時間前去拜訪,請施老師談談他新詩寫作的歷程與轉變,才得知曾老師的帳號已改為「曾珠喜」。行前翻看我收藏的五本《龍族》詩刊,發現詩刊裡連載〈比利時現代詩〉的譯者是「曾珠喜」,經詢問得知她是法文本科出身,「曾珠喜」的確是她的筆名,翻譯法國〈1971詩選〉的「曾實」也是。12月25日中午,來到四樓門口按電鈴,不一會曾老師來開門,她一見我就說:你好多年沒來了,你來得真巧,今天是我們結婚四十五周年的日子。她轉身看了牆上的時鐘說:原來已經十二點多了,還在忙著幫施老師編輯排版,他歷年來寫的有關陳映真的文章,準備少量出版一本《紀念 映真》文集。

她接著進廚房開火準備午餐,這時施老師提著幾袋蔬果回來,曾老師說起蒜頭沒了,他又往樓下的菜市場買了一袋回來。多年後的午餐,同樣是我喜愛的清淡水炒法,這回又多了施老師親自下廚的滷蛋與滷肉,他特別強力推薦,要我嚐嚐,可惜因前一天牙齦發炎,咀嚼有些困難,不過我還是吃了兩碗飯,加以一杯馬祖白乾。在餐桌上他談及陳映真先生,11月22日在北京病逝,12月1日飛去北京八寶山參加告別式。飯後來到客廳落地書架前的長條工作桌坐下,問起他是從何時開始寫詩,以及他與周夢蝶、唐文標的交往情形。

詩人展示近來寫作的一疊疊手稿。

詩人展示近來寫作的一疊疊手稿。

那些憶往,隨著他燃起的菸斗,緩緩蔓延開來:記得19歲,在《野風》發表第一首詩作〈隕星的故事〉。中學參與校刊編輯工作時,已經開始寫詩。那時一心一意只想到要寫詩,對現代詩還處在懵懵懂懂,摸索的階段。那時因大姊給的零用錢,買了雪萊、濟慈、拜倫、朗斐羅等人的詩選譯本來讀,那年代寫詩的青年,大多是從英國浪漫主義的作品,開始接觸新詩。另一管道是模仿、抄襲台灣當時正如火如荼的現代派詩人的寫法。

1963年在《中國時報》前身,《徵信新聞》社會版上,看到街頭詩人周夢蝶的報導。那年我18歲,在延平南路武昌街口,省政府地政局工作,正是台灣土地改革的最後階段。那天下班,我隨即趕去武昌街一段五號,明星咖啡騎樓下的書攤找周先生,前一年他才剛在文星,出版第二本詩集《還魂草》不久。我以前收藏的《劇場》、《現代文學》、《文學季刊》,以及等等現代詩刊,還有一本二手的吳魯芹《雞尾酒及其他》,都是早年在他書攤上買的。我跟周先生的情誼,可說是淵遠流長,在他書攤上認識的詩人,印象中有一位詩寫得非常好的劉延湘。

周夢蝶對您在新詩寫作上的指引:我認識周先生時,他42歲,整整大我24歲。我經常下班後,拐過去書攤找他,向他請益新詩寫作的問題。有時我會請他吃一碗排骨大王的湯麵,那時排骨大王還在城中市場北側巷口,周先生會吩咐我,要老闆把麵條煮爛一點,因他在軍中時把胃整個搞壞了。當時他住在三重三和路有個叫長泰的地方,我家住在更裡面,再過三、四站德林寺附近的明德街。有回我們談詩談到六、七點,等他打烊收攤後,一起走到北門郵政總局。

進去郵局裡面,找一張讓人寫信,面對面的雙人座,就像師徒兩人在那裡對話。那時郵局外不時傳來,火車經過前,放下柵欄,噹噹噹噹的警告聲響。周先生給我的引導方式,是循循善誘,他會口頭告訴我要如何如何,但不曾動筆改過我的詩稿。他告訴我,可以有很奇特的想法,但不要晦澀。那時才剛在學走路,完全聽不懂,甚麼叫做晦澀。離開郵局,我們一起搭24路回三重,我記得他在公車上,說他每晚回到家,要看一炷香時間的書才就寢,因他沒有手錶。他也到過我老家作客,我家人都很歡迎他。

在虎尾、馬祖北竿當兵時,我們還經常通信,有回寫信問候他,在忙甚麼?他回信說:在尊府看電視《白蛇傳》。另一回,我寄了一首〈初禪〉給周先生,他回信說:「尊制〈初禪〉,看了半天,一句也不懂。是否在表現上犯了『刻意求晦』的毛病嗎?我不敢說;也不敢有所指摘。」現在回想,我會投入寫晦澀的現代詩,是因當時有樣可學,自己也跟著潮流走。往上回溯,1949年兩岸對峙以後,中國文學的傳統整個斷裂,我完全不知大陸三十年代,早已風行過現代主義。美帝國主義夾帶,西方現代主義思潮進入台灣以後,台灣的音樂、戲劇、繪畫、文學,無一不走向現代主義的道路上。早年我在《創世紀》發表的詩作,幾乎是晦澀的作品,現在回頭看,嚴格說來有點像是在癡人說夢、不知所云。

1964年,我參加了當時還在水源路的中國文藝協會,舉辦為期半年的「文藝研究班」詩組課程,主任是紀弦,指導老師是瘂弦和鄭愁予,洛夫、羅門都來過課堂做特別指導。瘂弦和鄭愁予都批改過我們學員的作業。我接著插話問起,這些批改過的作業是否還留存著?他說:五年前連同一些舊書報刊,全部都處理掉了。比較可惜的是,1968年當兵回來,忘了在哪一詩刊發表一首情詩〈消息〉,鄭愁予看到後,立刻給我寄來明信片,內容大概是「你已寫了一段時間,你的一礦檀香終於點燃了。」這張明信片也丟了。我的第一本詩集《傘季》書名,也是鄭愁予在我當學員時,看了我詩作〈月方方〉的意象,所給我的建議。

他見我發出嘆息的表情,接著說:以前沒有保留書信、手稿的觀念,陳映真幫我寫的兩本書的序言、兩首詩作的賞析,手稿都沒留下來,其中《施善繼詩選》那篇以「許南村」寫的〈試論施善繼的詩〉約有四萬八千字,當時出書時把手稿直接交給出版社,沒再要回來。他說到這,我想起2009年去台北華城山居拜訪的隔年,在詩人銀色快手經營的布拉格二手書店,發現一整櫃早年的詩集與詩刊,以及曾聽聞但還是初見的《歐洲雜誌》,翻看內頁,發現上寫有「施善繼」字樣,它們全被標上高價,正等待老淘上門。去信探詢,曾老師回信表示,因山上的房子一招售隨即賣出,舊宅裝修在即,得全部清空,理出一堆已不再看的書報雜誌,搬家時一同請搬運公司處理掉了。

龍族詩社,當時是怎崛起的?他說:七十年代,國際情勢詭譎多變,陸續發生了保釣運動、台灣退出聯合國、尼克森訪問北京發表《上海公報》、中日斷交、國際原油大漲、美國廢除《台灣決議案》,接著是1976年台灣鄉土文學論戰的開端。1970年,台塑總公司在南京東路新生北路口,現今伯朗咖啡那棟大樓,當時辛牧在台塑編《台塑月刊》。那回我和蕭蕭去辛牧的寢室聚會,談起先輩對我們年輕一輩,不是那麼親善,於是起了籌組詩社的念頭,我們三人為「龍族詩社」起了爐灶。隔年元旦正式成立詩社,三月創刊。創社前前後後,陸續加入林煥彰、喬林、陳芳明、蘇紹連、景翔、高信疆、黃榮村、林佛兒、林忠彥、陳柏豪、劉玲等人。那年初也展開了台灣第三波的新詩論戰。

社名「龍族」是陳芳明取的,那時他在台大讀歷史研究所,他曾為命名的緣由寫道「龍,意味著一個深遠的傳說,一個永恆的生命,一個崇敬的形象。想起龍,便想起這個民族,想起中國的光榮和屈辱,如果以它作為我們的名字,不也象徵我們任重而道遠的使命嗎?」。龍族的宣言是我寫的「我們敲我們自己的鑼打我們自己的鼓/舞我們自己的龍/(怎麼啦)/我們還是敲打我們自己的/舞我們自己的/這就是龍族」。

《龍族》出刊了十六期後停刊,我們追求具有現代性又有民族精神、口語明朗、關懷現實的主張,但鮮少真正落實在我們龍族成員身上,那時整個詩壇,幾乎是同樣的問題。記得有回龍族聚會時,陳芳明拉我到一旁,小聲的向我提醒 : 唐文標有可能是共產黨,可能會把你變成魔鬼,要小心。陳芳明當時並沒惡意,只是我們大家都還處在懵懵懂懂的階段。他去美留學,我們一群詩友去松山機場送他,他在我們面前撕毀身分證,說他永遠不會再回台灣。早年我們詩友關係都非常好,後來各自走上不同的方向。

談及與唐文標的相遇,他說:可說是天作之合,1972年,那天去漢中街《幼獅文藝》雜誌社找瘂弦,正巧唐文標在一樓「幼獅藝廊」演講,那時他從美來台大數學系客座。經交往後,他給我看了一些書,記得有魯迅《且介亭雜文》、金庸《射鵰英雄傳》等書,當時我們交往得非常頻密,有甚麼問題就問他。他讀了我的詩作,又去到我三重老家作客後,對我說:我在你的詩中,完全看不到你和你家人生活的影子,也看不到你每天接觸到的,街坊鄰居的人事地物?當時他提出對我晦澀詩作的質疑時,我感到相當震驚,他不厭其煩的告訴我,詩要寫得明白,詩和小說一樣,要關懷社會、民生,以及整個民族的方向。可能是他方子下得重,讓我後來的創作,從現代主義轉向現實主義,他是最重要的關鍵。

之後在《龍族》發表的詩作,他還是認為不夠生活,那時思維已經開始胎動了,但還是很模糊,他查覺到我的處境,邀我一起寫回憶錄,他寫出來了,就是他第一本書《平原極目》裡的那篇序〈日之夕矣—獻給青年朋友的自我批評〉,而我交了白卷。我有一段時間幾乎停筆,1977年8月在《夏潮》讀到蔣勳發表的詩作〈寫給故鄉〉,發現原來以自由體寫出來的詩,可以這麼的深情感人。蔣勳從1978年接編《雄獅美術》之後,他給我的建議是,想寫甚麼,就放手去寫。在他執編一年期間,發表了我五首敘事長詩,其中〈小耘週歲〉於1985年被收入國中國文課本。1978年以〈小耕入學〉獲得第二屆時報文學獎‧敘事詩優等獎。(註:李雙澤徵得蔣勳同意後,將〈寫給故鄉〉簡編譜曲成〈少年中國〉傳唱至今)

說到這,在一旁工作的曾老師說,你要吃塊小甜點嗎?她看了看桌面問施老師,怎麼忘了泡茶?施老師接話說,那我們到廚房煮咖啡,配甜點。他起身走向廚房時,又轉回頭,踩上椅子,伸長手往書架頂上取下,兩本唐文標著作的毛邊本,遞給我過目,又是讓我愛不釋手的簽名書。唐文標在《唐文標雜碎》題簽寫下「為善而美」、在《快樂就是文化》題簽寫下「為一個人不欺負人的世界努力吧」。

(本文經作者同意刊載,原刊於2017/01/23 《中華日報》副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