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立本
(本節續前期)吳錦翔面對兩次大震盪,村人們卻無法感受。村人也因此全然不能觸及、感受、理解吳錦翔之所思,故當吳錦翔維持基本道德底線而墮落,村人們理所當然地稱他為「愚誠」。
吳錦翔死前兩個半月,在那場席筵上說出了使得大家都從笑笑轉而「噤著」的吃人的事。爾後,事情傳遍了,吳錦翔到處遇見異樣的眼色,學生們談論著,婦女們在他的背後竊竊耳語,課堂上的學童都用死屍一般的眼睛盯着著他。然而-村人們本來就是這樣面對奇談的。
終於,吳錦翔看見村人們「鑼鼓迎著三、四個披著紅緞的青年走出山村去了。家族們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簇擁在後面」的過節似的景致。鑼鼓聲不僅是勾起可怕的戰爭記憶的鑼鼓聲,使他「感到一陣空虛,無意義地獨自笑了起來」,鑼鼓的聲音逐漸遠去,還是朝著民族內戰而去的。當初興奮地問著「健次他們呢?」的人們,已經遺忘了或者不曾記憶戰爭,當然也無法理解這新一次戰爭的意味。,母親的哭聲在入夜時沉默了。「那天夜裡有極好的月亮,極好的星光,以及極好的山風。但人們似乎都不約而同地提早關門了」吳錦翔無法觸動村人,而吳錦翔在村人眼中終於也不重要。
小說家橫眉冷對,冷冽觀看村人的「愚而不安」,嚴肅甚至是嚴厲地要求讀者思索人們何以致此?陳映真質疑人眾何以即將縱容再次戰爭、允許自己恐懼的人吃人發生在自己身上?這大大的悲哀,或許是吳錦翔死的時候白蠟一般的臉上顯露著的「一種不可思議的深深懷疑的顏色」的質問。
陳映真對於山村的整體敘事,是以陰暗方式描繪滑稽,從而帶有足令讀者反覆反芻的韻味。但若把吳錦翔與村人合起來讀,即把小說整體讀為陳映真的思想之所向,則我們也會讀到悖論式的缺陷:不可得的群眾。
相較陳映真在〈鄉村的教師〉三十年後所寫的報告文學〈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其中的農民群眾素樸而熱情且犧牲,吳錦翔的村人卻沒有革命動力。顯然陳映真此時尚無法妥當設想「革命群眾」,也無法設想自身如何與群眾接上。這帶來的問題是,即使吳錦翔要繼續設想他的改革╱革命,他面對的不僅是同伴們消失於1950年代白色恐怖,也缺乏妥當的革命主體-群眾。因此,吳錦翔的樂觀與熱情崩毀,他的頹然無助,他的邁向死亡,也因於村人們無法妥當地承接吳錦翔。那麼我們就不是將吳錦翔的「大的理想大的志願崩壞」視為陳映真自己「大的理想大的志願崩壞」,卻是,由崩壞本身發生的源由,鏡出陳映真的思想。
吳錦翔死後隔日,太陽應當還是從山坡後面的斷嶺昇升起來,清晨的霧還是悒結在坡上、田裡和長而懶散的村道上,午後,太陽也是依舊炙人,依舊照在農人的褐黑色的背上。村人們或許還多了個嚼嘴的材料-那個吃人肉、病悒了的小學教師吳錦翔。還或許,開始談論甫上前線的村中青年們的軼事。這真是〈鄉村的教師〉暴露的悲哀。
陳映真在〈鞭子與提燈〉證實了吳錦翔的思維帶有當時陳映真自身思維的成份:
隨著年歲的增長,這本破舊的小說集(按:《呐喊》),終於成了我最親切、最深刻的敎師。我於是才知道了中國的貧窮、的愚昧、的落後,而這中國就是我的;我於是也知道:應該全心去愛這樣的中國——苦難的母親,而當每一個中國的兒女都能起而為中國的自由和新生獻上自己,中國就充滿了無限的希望和光明的前途。
此機遇影響陳映真幾十年的思索路徑:
幾十年來,每當我遇見喪失了對自己民族認同的機能的中國人;遇見對中國的苦難和落後抱著無知的輕蔑感和羞恥感的中國人,甚至遇見幻想著寧為他國的臣民,以求取「民主的、富足的生活」的中國人,在痛苦和憐憫之餘,有深切的感謝——感謝少年時代的那本小說集,使我成為一個充滿信心的、理解的、並不激越的愛國者。
然而我們還是避免把吳錦翔與「市鎮小知識分子陳映真」畫等號。陳映真也許活在工商社會,然而吳錦翔面對的現實困境,及陳映真通過吳錦翔而思考的歷史窘迫,完全不是〈試論陳映真〉的掩飾性說法:「工商社會資金積累之吞吐運動的過程」、「悶局中市鎮小知識份子的濃重的感傷的情緒」。
本篇小說坐落在戰後四年間,兩岸關係的座標中。「現實的」角度讀,不是取消「小說」的虛構性,而是讓我們得以通過反覆拿捏虛構-文學化(藝術化)的詮釋可能,既添閱讀的興味,也在馳騁於小說家文字的過程中試圖把握其思想與感情。我們於是可以發現,吳錦翔的理想崩毀,吳錦翔的深深的懷疑的白臘一般死亡的臉,並不直接反映小說家內在抽象理想之崩毀,而是首先尖銳的批判了戰後和平虛偽地崩毀、1950年代的歷史現實地導致不可能;繼而由於現實本身,凸顯某一種空想改革論之可笑,嘲弄了未能妥當安置其動盪過後的思想的改革者;再繼而,通過陳映真設想的社會狀態、革命者的情境,由陳映真對某部分的批判與反省焦點強烈之所在,可見到陳映真暫時沒能思考革命可能性。陳映真之所以暫時無法設想革命可能性,是由於他理想情境的或許「不實際」,也可能未知1950年代革命中的具體事實,但毫無疑問陳映真是朝著「現實」而來。改革╱革命不能全靠改革者自身,吳錦翔的孤單、自始無能為力,必須對應地將村人納入,才完整陳映真之所思。
在多層嘲諷中,小說家確實尚有許多無法面對與突破的課題,許多環節待設想,但正因為許多不完美的情節與設想,讓我們得以重新閱讀,尤其是繼續往後閱讀陳映真小說,解開定型了的「陳映真印象」。
後記
1975年,小說家出獄,並於小說再版過程進行了字詞改動。其一是將「文化協會」改成「抗日活動」,雖避開了「文化協會」後來分裂的種種複雜性,但也某程度降低了小說主角的歷史參照性。其二,陳映真將「務要使他們做一個公正、執拗而有良心的人,由他們自己來擔負起改革自己鄉土的責任。」改成為「務要使他們對自己負起改造的責任」陳映真為什麼這樣改?改動本身又呼應什麼樣的新的時代變化,及新的思想調整?值得我們後續思考。(全文完)